金兀無法回答.
“阿爹,你曾向我保證,這一輩子都要善待媽媽,絕不再關押,也不再打耳,可是,你殺,你竟然要殺……我親眼見到的,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那是心的支撐,坍塌了!
陸文龍牢牢護著母親,半摟著,一步步地後退,金兀,一步步地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追趕什麼,甚至忘了此行是乾什麼的.是殺了他們?把這些人都殺了?
花溶,是大金國的敵人,他們盜竊了大金國的貢銀;難道不該殺麼?
陸文龍,他是敵將的兒子,現在已經和自己反目仇,他們不該殺麼?不該麼?
殺還是不殺?
他看著前後,齊刷刷的,全是金軍,大金百戰百勝的柺子馬,銳鋒利的步兵——為了追捕貢銀,他出了大金相當一部分的銳.
為的,便是殺!趕盡殺絕,以儆效尤.
不得不殺!
他看向花溶,又看看陸文龍,有一瞬間,發現都那麼陌生;彷彿從不認識.甚至自己,也是陌生的.
他想,金兀是誰?四太子又是誰?
他也不知道.隻是提著自己的方天畫戟,一步一步往前走.在他後,他每走一步,重甲裝備就跟著移一步,排山倒海,擲地有聲,如一群狼,看著汪洋大海中倖存的那幾十人殘兵敗將.
(週三下午)
那是殺機,陸文龍那麼恐懼,那是阿爹一步一步來的殺機.
他甚至連追問也不敢了,淚水滾滾而下,滴落在花溶的滿頭白發上.
花溶有片刻的清醒,低低的:“孩子,我真對不起你,對不起……”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他幾乎是在嘶吼,對,同樣地痛恨,為何,為何偏要在今天揭開這麼可怕的傷口?都瞞了那麼久,為何不一直瞞下去?
卻又憐憫,比對任何人都憐憫.生母如何慈祥早已不得而知,可是,的虎皮,的大黑馬,的煎茶做飯,的捨救護……是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
是自己的媽媽,已經窮途末路!
這種濃烈的,比對阿爹還深刻得多,畢竟,阿爹從未捨救護自己.甚至,他還從阿爹眼裡看到了兇——連自己也一起殺了麼?
他想,阿爹瘋了,不,他已經不是自己的阿爹了,不是,他隻是一個瘋殘的野狼.野狼四太子!陸文龍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打獵,總是討厭狼,想打狼,但阿爹和大金的勇士們,卻都喜歡狼,那麼喜歡.原來,他們都是狼.自己和他們是不同的,那是兩個種族的審差異.
花溶隨著他的腳步移,就算是渾的痛楚逐漸麻木了心智,也能覺到他的栗.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完全崩潰了.黯淡地低聲說:“兒子,你放開我……”
他怒聲嘶吼:“你別我兒子,我不是你兒子……我是陸夫人的兒子……”他自己的媽媽“陸夫人”!他不知道陸夫人是誰,也對之沒有毫的.可是,憤怒,卻是灑向——花溶,為何,不是自己的親媽媽?自己從小到大,都以為,堅信,是自己的生母,從沒對此懷疑.
原來,這一切,隻是一場欺瞞.
自己無父無母,一個孤兒.一個全家被屠殺的孤兒而已.
憐憫地看著他,停下腳步,企圖擺他.知道,金兀到現在也沒向他下殺令,他還有的可能.還是抱著可笑的幻想,金兀,至該放過他吧?人如服,可是孩子,那是跟他相了十幾年的父子啊.
“兒子,你走吧……走吧……”
陸文龍淚如雨下,一把抱住的肩頭:“媽媽,我怎麼會扔下你不管?媽媽……你是我的媽媽,你纔是我的媽媽……”
花溶終於也淚如雨下.本來,一直以為自己是連淚水也不會再有的了.
後麵,洶湧著.
那是秦大王,他被自己忠心的部署攙扶著,沖過來,要靠近花溶.他裡殘存著的呼喊:“丫頭,丫頭……”
就算要死,也要和死在一起.
花溶被那聲音驚擾,疲倦地睜開眼睛,看著那個靠近的人影,那麼高的人,那麼踉蹌的腳步.他沒死!他還活著.就算是茍延殘,也是對最大的鼓勵.再也不了生命中的男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麵前.
不要,不能!
不能比自己先死.
就算是死,自己也要死在他的前麵!人人都在追求長生不老,其實,他們不知道,有時候,活得太久才更殘酷.能死在某些人的前麵也是一種幸福.
這一刻,心裡眼裡,全部都是他.
這個世界上,唯有他一人而已.
眼睛一亮,直起子,抬了抬,想靠近他,裡也在喊他:“秦尚城……秦大王……”
這蚊蚋般的聲音,他竟然聽到了,充滿笑意,可是,他的臉被模糊了,看不到那樣的笑意.他急切地,馬上就要沖過來.
陸文龍卻驚惶地扶起,看著水般湧來的金軍,不知道何去何從——比被海陵襲時更加惶恐.因為那時還有大蛇,還有媽媽.現在,媽媽已經不行了,進退,隻能自己做主.
無關乎武功的高低,做主,有時比武功低更加可怕.他無法判斷,不能取捨,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爹再次躍上了烏騅馬.這一刻,四太子忽然清醒了!——阿爹,他傷得並不致命,在他的戰爭生涯裡,也算不得什麼.較之媽媽的傷,他的本不值一提.
這是一場勝負徹底懸殊的大戰.陸文龍,小小的年,彷彿自己變了敵方的統帥,就如下一場棋,到底該怎麼走,猶豫不決.
但四太子,他依舊是指揮若定的四太子,麵對已經窮途末路的敵人,有條不紊:“割下秦大王的人頭,餘者,概不追究!”
武乞邁也渾淋淋的,提著砍刀,呆若木一般看著四太子,就算是他,也被這瘋狂的廝殺所震撼.他可謂是對於花溶和陸文龍的份唯一完全知的局外人,這麼多年來,和四太子一起保守著這個,沒想到,有朝一日,卻是反目仇.
他也第一次會到戰爭的可怕,這時,忽然清醒過來,尤其如此,更是懼怕,又轉眼,看看人裡那個白發洶湧的影,看到雙眼驚惶的“小王子”,囁嚅說:“花溶……和小王子,怎麼辦?”
金兀再次大喝:“割下秦大王的人頭,餘者概不追究.”
所有的人,立即舍棄了那個奇異的“白發魔”母子,轉向了秦大王.還殘餘的一小撮人馬,在敵人的圍攻下,如陷汪洋大海的一葉孤舟,隨時會徹底被吞沒.
場地周遭,忽然空下來.隻有陸文龍,隻有花溶.他攙扶著媽媽,神茫然.
“割下秦大王的人頭,餘者概不追究.”
那是傳令的士兵,一聲一聲,揮舞著金軍的黑三角大旗.
就連武乞邁,也鬆了一口氣.
陸文龍也鬆了一口氣,他看向金兀,父親,那是自己的阿爹啊,他並沒有要殺自己!可花溶最後的一口氣,卻似馬上就要落下去.焦慮地尋找,秦大王危急,那鐵塔一般的人,也要徹底倒下去了.他死了,自己怎麼辦?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推開兒子,就向秦大王的方向沖去.就算死,自己也不能死在他的後麵.
陸文龍驚惶急追:“媽媽,危險,媽媽……你停下……”
秦大王邊,是水一般湧來的金軍,僥幸活下來的幾十名悍勇士兵,猶在做著困之鬥,卻一個個陸續倒在泊之中.秦大王被兩名侍衛攙扶著,豹眼圓睜,怒目瞋視,卻提不起力氣.從未有任何時刻,如此痛恨:廢啊,廢秦大王!沒想到你也會變一個廢.
但那口氣,始終提不上來,原地打轉,若非旁邊人的扶持,早已倒下去了.
“秦尚城……秦尚城……秦大王……”
約約的,這聲音不來自天上,也不來自己地下,甚至不來自自己的耳邊,而是來自心靈,那麼奇特,他睜大眼睛,看著從人群裡沖過來,滿臉焦灼——
白發啊,紅!
已經失掉了全世界,隻剩下一頭白發.
秦大王眼睜睜地看著陷金軍的包圍圈,弓箭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刀,隨意撿起來的,已經砍出了一個缺口,明晃晃的,滿是鮮順著青峰往下淌……
“割下秦大王的人頭,餘者概不追究.”
混戰中,命令自然不可能得到貫徹,何況,一些遠距離的金軍本沒有聽到這個命令.刀槍毫不留地,便往這個白發魔的上招呼,若不死,戰鬥不止.
神經是麻木的,意識也是麻木的.花溶看著水一樣將自己包圍的敵人,在這一刻竟然清醒過來,忽然想起什麼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還沒殺到趙德基!這一輩子也殺不到了.他還在臨安,高枕無憂,著人間最大的榮華富貴,繼續為非作歹.
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不是.是自己的兒子,是小虎頭.自己要再見他一麵,哪怕是最後一麵.不能讓他永遠空等下去.
甚至,這還是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那個人,就在眼前,也是力所能及的,轉著目,但子被桎梏著,已經無法轉,所以,隻能頭在扭,想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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