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章!”
李廣寧趕到杜玉章榻前。杜玉章才醒來,現在的李廣寧連片刻分離都覺得難忍。方才在門外,明知道杜玉章就在里面安然坐著,李廣寧依舊坐立不安。他總覺得要出什麼大事似的,暗自心驚跳。
此刻見到杜玉章依舊好端端坐在榻上,他才稍微松了口氣。
“玉章,你累不累?你才醒來,就說了這麼久的話。你快休息一會。”
杜玉章便躺了下來。但李廣寧在一旁,卻是心神不寧,幾次三番言又止。他兩只手無意識織一,神經質地著雙手,按得指關節咔咔輕響。過了一會,杜玉章偏過頭,看著他。
“玉章,我打擾你了?”
李廣寧忙松開雙手。
“我只靜靜地看看你,再不會了。你別趕我走。你,你快休息吧。”
杜玉章又閉上雙眼。這一次,李廣寧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探著頭,深深注視著杜玉章,看了許久。他用眼神描摹著這人的眉眼,一遍遍沿著那人廓游走。舍不得眨眼,就連視線模糊了,李廣寧都不愿挪開視線。
啪地一下,一滴淚滴落杜玉章臉上。
李廣寧癡癡怔愣,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杜玉章睜開眼睛,對上他那雙眼眶紅的眼睛。
兩人對視了良久,李廣寧挪不開視線。杜玉章微微偏頭,那一滴眼淚從他腮邊劃過——一時,竟分不清這是誰在落淚,這淚又為誰而流。
“玉,玉章!對不住,我一時沒注意……我又打擾你了,是不是?”
李廣寧突然站起,向后退了半步。他偏過頭,好像這樣杜玉章就看不到他通紅的眼睛了。他蓋彌彰地說著話,
“玉章,你快些休息。黃大夫之前說過,這藥七天一劑,算一算也就是明后日。你這兩天好好休息,積蓄些力。到了時間,我們繼續治病……好不好?”
李廣寧越說語調越急,卻掩飾不住心慌。到了“好不好”三個字,終于全然怯,滿是懇求語氣了。
他真的害怕。他本不知道杜玉章會不會答應治病,更不知道若這人當真一心求死,他能夠怎麼辦。
就算是皇帝,也只能強迫一個人去死,卻本不可能強迫他活下去。李廣寧第一次發覺自己原來這樣脆弱。杜玉章一個念頭,就能救他,更能毫不留地全然摧毀他。
李廣寧心如麻,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念頭:——若他一心求死……若他真的說什麼也不肯服藥……自己也本活不下去啊……
“陛下,我治。”
李廣寧猛然抬頭。
“玉章!你,你愿意了?”
“我愿意了。陛下,我會吃藥的。”
杜玉章回過頭,深深看進李廣寧眼中,
“但是陛下,若我聽陛下的話,乖乖吃了藥,陛下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莫說是一件!只要你肯治病,肯活下去,幾件事我都答應你!”
李廣寧大喜過,本也顧不得掩飾他通紅的眼睛了。他一下子撲到杜玉章榻前,原本疲憊絕的面容突然被點亮了,眼神里全是希的。
“只要你不求死!玉章,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陛下,我聽你的話,乖乖治病。”
杜玉章卻避開了“求死”這件事。
他輕聲說道,
“但陛下也該知道,生死有命。這一次,黃大夫盡力救我,我也盡力配合。可我的子,并不能確保一定功。”
“怎麼會?一定能好的……黃大夫說這藥很神奇,你一定會好的!”
“就當是以防萬一——所以陛下,你答應不答應我?“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會做到!“
“陛下,你要做個明主。要對大燕社稷和天下蒼生負責。無論何時,卻不可自暴自棄,更不可因為我一個人的死活而不顧朝政。陛下,您是大燕的君王,卻絕不可將我一人安危置于社稷之上……永遠,永遠都不可以。陛下,您能答應我麼?”
李廣寧愣愣看著他。
這話……哪里是在提要求?分明是留下了愿!
李廣寧聲音抖著,
“黃大夫說過,這藥十分折磨人,能不能過去與你的意志力有關。你,你該不會……”
“我不會放棄的。我會一直熬到最后。陛下,我答應了你,我就不會在途中蓄意尋死。”
“可你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要求?玉章,這太過不祥……不,我不能答應你這個……你活下來,那之后你可以親眼看著我怎麼造一個盛世大燕!但現在別說這個!”
李廣寧痛苦地捂著臉,本想都不愿想杜玉章口中那個“萬一”。
“陛下……”
“玉章,求你!別我!”
“陛下!”
一只手握住了李廣寧的手腕。李廣寧突然僵住了。這是表份后第一次,杜玉章主了他。
李廣寧的手腕被握著,慢慢挪到了杜玉章膝蓋上。杜玉章將他的手放在哪兒,他就停在那,一也不敢。
李廣寧全的都集中在手腕。他只能覺到輕輕握著自己手腕的那幾手指。微涼的真實。
……或許,玉章本沒意識到他了自己……不然,他那樣討厭自己,怎麼會愿意?若是發出一點聲音,若是有了一點作,會不會突然驚醒杜玉章?他會不會突然出手去——而自己,將再也不可能到他。
李廣寧連呼吸都不敢。
如果可能,他想攥住自己的心臟——它為何要跳得這樣厲害?會驚他的……
杜玉章的手指松開了。李廣寧覺到自己的心猛地下落,似乎要落無底深淵。
可是,那微涼的手指不過是換了個姿勢。它不再握著他的手腕,而是覆蓋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地握住了李廣寧的手。
李廣寧的心,又被從無底深淵中打撈了出來。
他呼出一口氣,覺口火辣辣的疼。這一個瞬間,他有種覺——他得救了。
“陛下?”
“啊……”
李廣寧回過神。看到杜玉章神無悲無喜,靜靜看著自己。
“對不住。玉章,我……”
李廣寧看向兩人握的手。杜玉章也低頭看了看,出一個晦暗不明的笑容。
“陛下,若你想讓我吃藥,就要答應我的要求。”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陛下,你就當我任一次。總之,我全盤聽陛下的,所以陛下不管最后結果如何,答應我的事都必須做到。如果陛下不能保證這個,我就不治了。”
“……”
李廣寧愣住了。他神奇怪極了。他低頭又看了看兩人握的手心,然后抬頭看看杜玉章的臉。再低頭時,他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玉章你……這是在撒?”
“啊?”
“你方才的語氣,很像從前在東宮時候……那時候你想要些什麼,就告訴我——寧哥哥,若你不答應我,今日的晚飯我就不吃了。要麼就是,若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要跟你去上朝了。”
一邊說,李廣寧忍不住出一笑意。
“玉章,你還記得麼?”
杜玉章眼睫一,騙過頭去。他聲音卻依然是不悲不喜,淡淡道,
“陛下,太久了,其實臣也有些記不清了。方才也是一時急,臣僭越了。”
說著,他就想將手走。但李廣寧手腕一翻,住了他的手掌。
“不!玉章,我喜歡你這樣……你這樣很好。你本就該這個樣子。”
“……”
“你說的這件事,我答應你。我會讓大燕的百姓都安居樂業,讓大燕強盛興旺。玉章,這一次的和談,白皎然會來,韓淵也會來。你想見見他們麼?”
“韓大人也……?”
“你好像很驚訝?”
“我……我只是覺著,他是知府,卻不該出現在這和談桌上。”
“難道不是因為,他當年幫你掩飾逃走的事,你沒想到我還會留他在朝堂做?就算我沒發覺端倪,但只憑他弄丟了你,我也一定會遷怒他。是不是?”
“陛下!……咳咳,咳咳咳!”
杜玉章急之下,突然一陣猛咳。李廣寧趕扶住他,
“你別怕!是我錯了,不該逗你……我是這次見了你才猜到原委的,可我并不怪你,更不怪他了!我還得激他,起碼他讓你走了,你反而能過得好些——那時候若你被我拴在邊,你哪里得住?都是我冤枉了你,還對你那樣苛刻,我現在想來都有些后怕的!差錯,他反而是救了你,豈不等于也救了我?”
杜玉章止住咳,訝異地看向李廣寧。李廣寧被他看得心里發,不由咳嗽一聲。
“怎麼?玉章難道覺著,我這三年里,卻是半分長進也沒有的麼?原本我是子太急,對人也太過苛求——可將你都走了,難道我還不曾反思改過?”
說到此,李廣寧竟然面上有些泛紅。他低頭想了想,小聲道,
“玉章,我夜半難眠時,將你當年留下的文章看了許多遍。不只是你的,還有其他宿儒進言,前朝的得失史料……我都有看的。比當年在東宮,更為勤勉……原本我想的是,要讓你知道,我是比你選的那個老七,更圣明的皇帝。”
“老七?七皇子?”杜玉章先是不解,之后卻突然有所悟,臉一下子漲紅了。
“當然,后來我知道了。你所謂選了老七,跟他有私,不過是氣我的……只是那時候……玉章,你不知道。你對我,真的很重要。”
杜玉章抿起,頭卻垂得更低。李廣寧忙道,
“我說這個不是為了迫你。我對你說的一切都做數的,你要去哪里,要跟誰去……我,我絕不干涉!可我必須你知道,你對我多麼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治好了病,養好了子,然后看著我替你達心愿!若你還愿意給我機會……不不,此刻不說這個!你只管好好的就好!行麼?”
李廣寧說到最后,兩只手托著杜玉章的下,將他的臉抬了起來。杜玉章就不得不與他視線相對了。
杜玉章能看到,李廣寧眼睛里,滿滿是希的。杜玉章覺嗓子被哽住了。
可李廣寧期盼了一會,沒得到回音,就再次懇切道,
“好好活下去……答應我。我就只有這一個心愿……好麼,玉章?”
杜玉章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他輕聲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