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汝馬背上載著杜玉章,一路快馬揚鞭,很快到了平谷關下。經過幾日休整,此刻這關卡已經不再關閉,來往行人都能自由通過。但城門上守衛士兵數目比一以往多了好幾倍。見到蘇汝這西蠻面孔,好幾道目同時投了過來。
看到守城士兵們警惕的樣子,杜玉章知道,此次叛軍作的風波遠未能平歇。
“蘇主,您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
杜玉章輕聲道,
“近日既然平谷關外不太平,你作為西蠻的首領人,也還是要避嫌的。若被大燕誤會,影響邊貿和談大局,那就不好了。”
雖然白皎然這個堅定的和談派在主持大局,但畢竟風波未過,正是敏的時候。杜玉章也是浸潤場多年的人,自然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
他不想憑空為蘇汝招什麼麻煩。他想,這幾年他給這個人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可聽了這話,蘇汝臉頓時沉了下來。他一言不發,只是沉默地下了馬。
“你是怕大燕皇帝看到你我共乘一騎麼?”
他仰起頭問,
“那你坐在馬上,我替你牽馬行不行?”
“那怎麼行!”
杜玉章急急阻止,
“你可是西蠻的主啊!這里人來人往,說不定就有西蠻同胞經過。他們心中你尊貴無比,怎麼能做這種雜務?”
“阿齊勒,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麼?”
蘇汝一聲輕笑,
“你想說我為西蠻主,卻不該自甘為馬仆役,替你牽馬?可整個西蠻,誰不知他們的主,只對一名大燕來客有獨鐘?誰不知道,若是能討那人歡心,別說牽馬……更卑賤的活計,他也一樣肯做!”
“……”
“所以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杜玉章垂下眼簾,兩手不自覺地絞了馬鬃。他心中難過極了,幾乎要再次垂淚。可蘇汝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好了,別這樣一副神。對你好,是我心甘愿,并不是什麼難過的事。若你對我還有些心疼,日后卻不要真的與我疏遠……就算疏遠,好歹見面還是相識,能說說話,能像朋友般相,我也就知足了。行麼?”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過來,似乎想要握住杜玉章的手。可手的主人猶豫一下,只在杜玉章手背上拍了拍——就連寬,也帶了點拘謹。像是怕過分的親,會逾越了朋友的界限,杜玉章為難。
這份心思,反而杜玉章心中更加酸。
他此生并沒有對不起誰,卻獨獨辜負了邊這個一直保護他的男人。明明并非本意,卻一步步到了今日,傷人到如此地步,沒有半點轉圜余地。
“而且,我也想親自牽馬給他看。畢竟我也不是個無名小卒……他日后做事,也該掂量掂量。”
蘇汝再次開口。這次是他慣常語氣,意氣風發又傲然自若。
“……他?”
“大燕皇帝。”
蘇汝冷哼一聲。
“我一百個看不上他,可偏偏你喜歡他。這我無能為力,但他卻不是什麼良配!從前對你……也不過是看你無依無靠,欺辱你無人撐腰!今日,我卻要他知道,你此刻再不是孤苦無依,任憑他圓掐扁——若他再敢對你不好,我西蠻數萬兵,第一個就不答應!”
“……”
杜玉章回頭,怔愣地看著蘇汝。他心中酸又有些暖意,一時百味陳雜。蘇汝也正抬起頭看他。
“怎麼?阿齊勒怎麼這樣看我?莫非是改了主意,不想找大燕皇帝,想跟我回草原去了?那我自然從善如流——今晚就讓他們準備喜帳,晚間我們就房,如何?”
“蘇主!”
杜玉章臉上漲紅,忍不住瞪他一眼。蘇汝哈哈大笑,依稀還是那個爽朗的草原兒郎。
被他這樣一鬧,方才的低沉氣氛頓時消散許多。二人也到了平谷關那顯眼的將軍府外。
“白皎然應該就住在這里。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若是你平安無事,就找個人給我報信。”
“好。”
杜玉章下了馬,向他拱手告別。蘇汝點點頭,角勾著,向杜玉章眨了眨眼。那瀟灑神態,人想起當年大燕京城里初遇的時候。
杜玉章又覺得眼睛一酸,忙轉頭走了。走了沒幾步,卻聽到后面有人喊了一聲,
“阿齊勒!”
他停住腳步。回頭看看,蘇汝依舊抱著胳膊,一沒。見他回頭,蘇汝笑著對他說,
“沒事做,就你一聲試試。看你還認不認我這個朋友。”
“蘇主說哪里話!你這個朋友,我這輩子都認的!”
“那就好!說話算話!”
杜玉章又揮揮手,這次真的走了。
蘇汝依舊勾著角。只是那笑意從眼睛里褪去,就再也爬不上去。
他攥著的掌心張開,里面躺著一枚小小的碧玉環。
方才本來打算將這東西還給杜玉章……可終究,還是舍不得。
一枚玉環。若并非寄托著伊人的,卻不知是該留不該留?就如同那一聲“朋友”,明明相思疾,卻不得不笑著接,仿佛刀刃釀苦酒,不知該如何。
“……這東西,平白留著傷心。不如砸了算了。”
盯著那玉環,蘇汝自言自語。可他的手卻揚不出去,只能呆呆盯著玉佩。片刻,他長嘆一口氣,還是將那枚玉佩揣回懷中,鄭重收好了。
……
杜玉章敲開了將軍府的前門。很快,管家出來了。
“什麼人?啊,您是……”
那管家只看了他一眼,立刻敞開大門。他恭恭敬敬鞠了個躬,
“您是杜先生?請隨我來。”
杜玉章一愣。他細細看向那管家,卻沒有半點見過的印象。想必,這是有人囑咐過了,若是有如自己一般相貌的人來訪,連通報都不必,直接請進府中。
這是將軍府。可杜玉章連這里的將軍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而白皎然恐怕料不到自己會突然來找他……所以那個能夠在將軍府說一不二的人,會是誰?
——是他心里想到的那個人嗎?
杜玉章心念一,淺淺笑意不覺浮現在臉上。那神和,如春風駘。他本就是絕,此刻出這樣神,管家在一邊看了都臉上一紅,趕低下了頭。
兩人轉過前院,往一旁的偏庭而去。
杜玉章心中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寧公子就是李廣寧。之后的事,他全記不清楚了,可他此刻想起來,心中卻滿是。
太奇怪了……之前對李廣寧,他雖然不能忘,卻怨得更深。整整三年分離,他依然會在午夜夢回時想到噩夢般的場景,他心力耗盡,憔悴不堪。但此刻再想起他來,倒好像那些恩怨都消散空中,只剩下淺淡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卻是盼與思念。
——我和陛下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會是什麼……卻我們之間那樣深的隔閡疏離,都消弭無蹤?”
杜玉章想不起來。但他知道,無論那是什麼,都一定是極好極好的事。
——若是我當真想不起來,就只能陛下親口說給我聽了。他會生氣……或者埋怨我嗎?”
杜玉章突然有點擔心。可他卻又覺得,現在的李廣寧,耐心一定好得多了。無論自己問了什麼蠢問題,他都不會輕易與自己氣。
沒什麼依據。可他就是知道。
這時候,管家已經將他帶到了偏庭門前。著那扇門,杜玉章的心越跳越快。就連手心里都起來。杜玉章臉,覺有點熱。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他知道,此刻的他,臉上一定帶著些紅。
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他的眼睛睜大了。欣喜笑容凍在了臉上,淡淡的紅也褪去了。
眼前,是一座高高的靈堂。雪白的麻布纏繞梁柱,從大梁上潑灑而下。大的白燭頂端,是幽幽跳的火。
——這是什麼……這是誰的靈堂?陛下在哪里?陛下……陛下為什麼要讓他來這麼一個地方?
杜玉章心中惶急,他踩在滿地紙錢元寶之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接著又一步。他一腳絆在門梁上,向后仰了過去。
卻被一個人扶住了肩膀。
“杜先生,小心。”
那聲音他很悉,將他從鬼蜮帶回人間。杜玉章一冷汗,喃喃道,
“韓大人……這,這是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
杜玉章回過頭,看到了韓淵的臉。那張臉憔悴,著青白,眉宇間帶著懨懨的冷淡。
杜玉章很悉韓淵的這個神。當初,他在朝堂上做一名臣頭子時,與他那些朋黨一起攻擊自己時,臉上就是這樣一副神……好像對什麼東西十分厭惡,卻無可奈何,不得不與之周旋。
但當他對著自己發言時,反而帶著些笑意,眼睛也明亮許多。
后來,他們差錯了朋友。杜玉章才知道,自己從前會錯了意。那些疏離與不耐,其實是對那些朋黨的。韓淵心里,反而對自己這個宿敵高看了一眼。
可如今……這是怎麼了?
“就是這麼回事……是怎麼回事?”
杜玉章繼續追問。但韓淵扶穩了他,就松了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更沒有多看一眼。
韓淵背著手,走進靈堂,在滿地紙錢中間站定,仰頭看向本該供奉著靈位的地方。
一切都是空白的。挽聯、靈位、花圈……一切該有祭奠字樣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讓人本不知這靈堂為何而設,又是為誰而設。韓淵就那樣仰著頭,看了許久。
然后他才回過頭,涼涼掃了杜玉章一眼。
“杜先生。”
“韓大人!你還未回答我的話,到底……”
韓淵卻直接打斷了他。
“杜先生,我問你,方才送你來的,可是西蠻的主蘇汝?”
杜玉章一愣。韓淵又不是不認識蘇汝。既然看到了,自然能夠認出;可既然認出了,又為何多此一問?
猜不韓淵用意,杜玉章遲疑回答,
“是他沒錯。”
韓淵得了答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一聲低笑。
“……果然如此。”
“什麼果然如此?”
“杜先生,看來你是決定留在西蠻了?”
“什麼意思?”
“不然,為何你要與西蠻主在一起?”
“我這三年來,一直在西蠻棲,韓大人不是不知道……”
“既然一直在西蠻棲,又為何不永遠呆下去?杜先生,你為何要再次回到陛下邊?”
“韓大人,你這是什麼話?!是陛下找到了我……”
“原來如此。是陛下找到了你。”
韓淵突然抿了,目一下子從杜玉章臉上挪開,又投到本該擺放著棺木靈位的那空白去了。
“所以陛下有今日,也不過是咎由自取。他是自作自,倒怨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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