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皇帝李廣寧醒來十天后,杜玉章依然沒給過他一個好臉。
對這件事,李廣寧倒是沒什麼意見——主要是不敢有意見。
畢竟,當初在人家杜玉章病榻前,言之鑿鑿“就算你有個萬一,我也會做個盛世明君,護佑大燕社稷民生”的,可是他李廣寧自己。
結果呢?杜玉章前腳才咽氣,后腳他就殉了。
若是兩人真就這麼都去了也就罷了,偏偏杜玉章活了;若只有杜玉章活了也就罷了,偏偏他李廣寧也活了。這下子,什麼言而無信都是小事——命不當回事說死就死;對國家不負責任說甩鍋就甩鍋——這下子是事實確鑿,被人家抓了現形的。
當然,李廣寧也委屈。他心想,我不是事先將國家托付給了韓淵白皎然,立了監國機構了麼?沒有我,這大燕也亡不了。說不定更加繁榮呢。
這一片繁榮都是因我而起,那四舍五也等于我了明君了呀!
這一番辯解不說還好。才說出口,杜玉章原本就冷若冰霜的一張臉,立刻降溫幾十度,直接凍了冰坨。
“原來陛下這樣高瞻遠矚,早就做好了棄世的準備!就連國事,都早就安排好了!臣還以為陛下不過突生變故下,一時難以接,才做了傻事……卻沒想到,陛下本是早做了這個打算!陛下對自己的命,竟然這樣不當回事……”
話未說完,杜玉章一雙桃花眼中已經是怒火萬丈,聲線都氣得發抖。他話都說不下去了,扭頭就走。
“玉章,玉章!”
“陛下留步!杜玉章擔不起!”
杜玉章只一聲,李廣寧就覺得背后一涼,竟真的停了腳步。
“玉章,你別氣啊……我知道我錯了,下次不會了……”
“陛下竟然還想著下次?”
“不,我是說……”
“陛下公務繁忙,日理萬機,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在杜玉章上。杜玉章不過是閑云野鶴,卻擔不起這種誤國殃民的妖孽罪名——陛下,恕杜玉章不能久陪!告辭!”
“……”
什麼妖孽?您是祖宗!朕心尖子上的小祖宗!看看這氣的,一口一個“陛下”得擲地有聲,卻分明沒把朕的皇帝份放在眼里!這一句一句懟得,連丁點面子也沒想給啊……
李廣寧了臉。覺杜玉章的話就跟扇在臉上的耳似的,打得他有點疼。
不知怎麼,他突然冒了個別的念頭——這要是真的被打了幾下就好了。若是下手重了就更好,之后杜玉章會心疼,這事說不定就過去了。
山谷里喂了,不就是這麼解決的麼?
唉。真是的。朕子骨這麼壯實,被他捶幾下又不算疼,就當增進了。可他總這麼跟朕生氣,可怎麼辦……從東宮里算起,他生了氣,從來都是分外不好哄……
李廣寧眼睜睜看著杜玉章甩袖而去,砰地摔上了房門。萬分糾結之下,他囑咐邊侍衛,
“去把韓淵來。”
……
接到李廣寧手諭的時候,韓淵正躺在床榻上,悠哉得很。
眼前只有一個俊俏清秀的白皎然,忙前忙后地照顧著他。
“皎然,我想喝水。”
“好。”
白皎然點點頭。這時,韓淵從西域帶回來的奴仆們早乖覺地端了琉璃盞來,還在清水里調了些蜂糖。直到床前,他們才將琉璃盞遞給白皎然,然后自覺地回避。
“給你。”
“起不來……皎然喂我。”
“好。”
明知道韓淵是在撒。白皎然卻微微一笑,乖乖在床邊坐下,端起小勺子。
“啊……”
一口微甜舀進韓淵口中。他眼睛瞇起,看向白皎然。兩人目相對,白皎然赧一笑,低下頭去。韓淵看著他笑,心里比口中那蜂糖水還要甜。
韓淵心里暢快極了——這才人過的日子嘛!
再想想幾日前,那真是天壤之別。
之前杜玉章與陛下雙雙亡,他傷得再重也不得不撐著料理后事。再之后,他要安淮何率領的林軍侍衛們,要表彰當日勇殺敵的平谷關戰士們,還要張羅過幾日送李廣寧尸回京城……里里外外,事務繁重得很。韓淵那傷口是靠敷著大量麻藥,再用繃帶纏著,才算**著持一切的。
所以當日道上,眼睜睜看著李廣寧死而復生。韓淵真是兩眼一翻,只想罵娘——你們小兩口搞這麼轟轟烈烈死去活來的,給老子添了多麻煩知道嗎?
艸,老子不伺候了!
所以從道上撤回來,韓淵直接告了病假。連徐浩然的將軍府也不去了,直接就在他自己買的那豪宅里面躺尸,順便與白皎然卿卿我我,自家宰相大人無微不至的照顧。
就在這甜甜,逍逍遙遙的好時候,居然接到了李廣寧的手諭。韓淵心里別提多膩歪了。
“你就告訴陛下,我傷重高燒,人事不知,離死不遠了!所以不管陛下有什麼事,都……”
“咳咳,韓大人。”
那侍衛面無表地拱拱手,
“陛下說了,若是韓大人不能勝任,這差事就讓白大人去吧。畢竟白大人與杜大人甚篤,說不定更能杜大人回心轉意。”
“……”
韓淵長嘆一聲,坐起了。
“得了。我聽明白了。陛下這是訛上我了。”
“這……”
侍衛臉有點詭異。韓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居然敢這樣誹謗圣上?再說了,陛下對你還不算優待嗎?諒你韓大人未能痊愈,直接將差事挪給白大人了。怎麼能算訛上你?
——說起來好生奇怪。白大人怎麼也在韓大人這別院里?
正在這侍衛不著頭腦的時候,韓淵已經向后一手——一支蘸了墨的筆直接遞在他手中了。面前小桌上也鋪開了一整張宣紙,斜里過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按住紙的一角。
韓淵抬頭,白皎然忍著笑,沖他眨了眨眼。
“既然是陛下囑咐,你就別推三阻四了。有什麼好辦法快寫下來,讓他拿回去差。”
韓淵咳嗽一聲。抬眼瞥了侍衛一眼,
“你先出去,在門外等我。我與白大人有話要說。”
將侍衛打發走了,韓淵一胳膊,攬住白皎然細腰。他下在白皎然小腹上,仰著頭眼看著自己心上人,笑著問,
“怎麼回事?陛下有了手諭,你倒比他還急著催我去辦?你看我前幾日發燒不退,給你急得眼淚汪汪——莫非你不是心疼我?只是擔心我燒壞了沒人替陛下當差不?”
“又胡說!”
白皎然眼睛一瞪,有些不高興——前幾日韓淵勞過度,傷口復發,當真昏沉沉睡了幾日才醒。嚴重時候,子燒得滾燙,給白皎然嚇得不輕,一夜一夜不能合眼,下都熬得尖了不。
若不然,韓淵醒來后,他也不可能這樣毫無脾氣伺候得萬分周全。實在是被他前幾日的樣子給嚇到了。
可偏偏韓淵裝作看不懂臉,還要撥。
“我知道了!皎然,你肯留在我邊照顧我,是不是了陛下吩咐?要不然,你怎麼這麼快就猜到陛下我做什麼,急吼吼我去替他解憂?”
果然,白皎然臉瞬間了。
“你若這樣說,那我就不伺候你了。我自己去替陛下解憂,你在這里逍遙吧。”
白皎然輕哼一聲,就要往門外走。韓淵趕一把拽住他,
“別別別。你若走了,我逍遙也是不逍遙。我就是不痛快,我費了那麼大心神,差點送了命,結果陛下居然說殉就殉了!杜玉章肯定也是氣他這個,所以才不肯原諒他。要我說,就該多熬陛下些日子,他也知道這個抓心撓肝的滋味,他也惦記著杜玉章的心意,卻遲遲得不到答復——否則,陛下更不能學到什麼教訓,日后再犯可怎麼辦?”
“你又胡說八道!你也知道那是陛下!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你卻在這里誹謗君主?韓淵,你真是……我發現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
白皎然咬牙切齒,
“你是不是在西域過得太逍遙,忘了我們大燕是君臣父子倫常不?”
“倫常不?”
韓淵一聲呲笑,舌尖過臼齒,
“若是這樣——你父親白知岳,可是我的授業恩師。一日為師終為父,若是被恩師知道我睡了他的小兒子,算不算倫常有?”
白皎然一愣。他臉上紅了又白,白了泛青,一雙形狀姣好的一下抿了起來。
韓淵自覺失言。他趕收起一臉笑,飛速換了話題。
“白皎然,我不和你鬧了。那小子還在外面等著給陛下回信,我這就給他回函。”
很快,那侍衛揣著一封薄薄的信箋回去復命了。可白皎然坐在韓淵邊,神一直有點恍惚。連帶著韓淵神也張起來。他一雙眼睛瞄著白皎然的臉,心里知道……自己可能,了些不該提及的忌了。
……
另一邊,李廣寧接到了回函。他出來看了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祭祀?薩滿?這是什麼鬼主意?”
可他略一思忖,卻若有所悟地一揚眉。
“這……恐怕玉章知道了,又要跟朕生一場氣。不過,那時候他再如何生氣,也是吐了心聲,也算破了冰了。那麼……”
他猶豫了片刻,終于下了決心。可這件事不能隨便找個沒譜的去辦。若是找王禮,恐怕要惹來他一頓說教——何況上次王禮喝了那個藥,還有些不好。所以他想了半日,囑咐道,
“將淮何給朕找來。朕有事要他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