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為何要躲他?”
“因為我不該他。”
“……為什麼?”
“他份太過特殊。那麼多人,那麼大片的土地……都仰仗著他……他不該陷在這一份兒長中,為了我忘掉他的責任。”
杜玉章低下頭,恍惚眼神里滿是掙扎。
“我若與他在一起……他會不會因為我,再做出更多錯事?”
“你對他如此沒有信心麼?”
“不。我只是……害怕。”
“若是他會做好他該做的那些呢?”
杜玉章笑了,依舊搖頭。
“不……他做不到。你不明白,你們都不明白……”
——他說我是妖孽。禍國殃民的妖孽。我曾經以為他是錯的。但現在看來……這麼多年,只有我不在的時候,他才做得最好。可我再次與他重逢后,他為我做了多荒唐事?為君王,怎麼能以犯險?又怎麼能以殉?若他今日能為我殉,那麼有朝一日,誰能保證他不會為我了一個昏君?
那草藥瓦解了杜玉章所有戒心和防備,也消弭了他所有掩飾與堅強。何況這話題本來就是杜玉章的一塊心病,只不過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表出來。此刻失了防備,他茫茫然抬起眼,淚滴就不斷從他眼角涌出來,染了面頰。
跪在他眼前的黑袍人也抬起頭。他的臉被黑布料遮蓋著,只留下一雙鷹眼,火在他眼眸中跳。
黑袍人出手,抹去了杜玉章臉上的眼淚。那雙手溫,像是鄭重給出一個承諾。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就起退到了影之中。
……
儀式繼續進行著。其他人問的都是些不相干的問題了,沒人再留意到這一段小小曲。
除了圖雅。
早在那草藥奇異香氣飄鼻腔時,他就意識到了不對。但藥力生效很快,那薩滿祭司的舞蹈又有種攝魂奪魄的奇異力量。他沒能做出反應,就也陷了恍惚。但終歸是大祭司的孫子,又日日與草藥打道。圖雅還是保持了一份清明,不斷與藥效做著斗爭。
“呼……呼……”
他渾都是汗水,幾乎打了黑袍。突然,一個影子落在他面前——是那個祭司,他向圖雅出手來。
“該你了。”
“不……”
“你們有問題要問天神嗎?”
“……你是誰?”
圖雅掙扎著發問。為了抵藥效,他已經拼盡全力,也多做不了別的什麼了。
那祭司盯著他,突然出一個微笑。火閃爍中,他的雙眸更亮了。
“你還是這樣不聽話。”
說罷,他再次手上圖雅的頭頂。更加濃郁的草藥氣息撲進圖雅鼻子,他直接跪坐在地,再沒有力氣說話了。他的頭無力地垂下,眼角余里,那祭司的袍擺一閃而過,已經轉向下一個黑袍人。
……
很快,儀式完全結束了。薩滿祭司就如同他出現時一樣,茫茫草原之中,帶著他后的隨從和草藥的奇異芳香。現場只余下了一地火焰燃盡后的灰燼,組象征天神的紋樣。
杜玉章過了許久才從恍惚中醒來。邊其他黑袍人也差不多,除了圖雅。
被用了兩次草藥,圖雅陷恍惚的程度比他們都深。杜玉章只能擔憂地守著他,坐在草原上等待他恢復。
“杜大人,您沒事吧?”
是淮何。他走近來,半跪在地,輕聲問道,
“您要不要去馬車中休息?草原風大,這里有些冷。”
“我不冷。”
杜玉章憂心忡忡,
“淮侍衛長,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杜大人請講。”
“方才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告訴陛下?”
“方才的什麼事?”
“……”
“方才我只聽到杜大人親口吐心意,說您心之人乃份特殊,萬分尊貴之人……說有許多生民與土地都在仰仗他……說您的疏遠并非不他,而是不敢他……杜大人所說的,是這件事嗎?”
“淮侍衛長!”
杜玉章急了,
“既然是薩滿祭司用了藥,你就該知道我心神不清醒!這種時候說的話怎麼能做數?”
“杜大人,我卻聽說西蠻的薩滿祭司,所用草藥卻不是搖心神,而是清除雜念。所以這時候所說的話,反而更能代表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
杜玉章子前探,急急沖他道,
“淮侍衛長,你若這麼說……你……那我只好對你實話實說——陛下對我執念太重,本不是好事!他是君主,是天子,是天下蒼生的皇帝陛下!他該永遠以蒼生為重,以社稷為重,絕不該因為我擾他的決定!可他……他對我執念過甚,不是好事!淮侍衛長,你若能明白這一點,就不要將今日之事說出去!這是為了蒼生百姓!”
說到此,杜玉章想要起。淮何卻先他一步半跪在地,扶住他的手臂。
“杜大人,您說的話,淮何本不該違背。只是陛下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什麼,這事本就不能由我決定。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能欺瞞陛下。何況……”
——何況陛下早就親耳聽到了。
淮何心中想著,口中卻說,
“何況這里這麼多人,杜大人堵得住我這一張,卻堵不住所有人的。所以杜大人,您就不要想這些了。若真的擔心,等到日后與陛下一時,你卻多多規勸陛下就是。您是賢臣,陛下本來也是明君,若有您在一旁輔佐,恐怕陛下更能為一代圣君,豈不反而是蒼生之幸,社稷之福?”
杜玉章看他一眼,輕嘆一口氣。
——淮何哪里知道,他的陛下曾經為了眼前的自己殉過一次。若不然,只怕他第一個要贊將自己遠遠送走,再不能做個蠱君主的妖孽了吧!
這樣一鬧,杜玉章也沒心思再逛,打算直接回去了。
誰知道上了馬車,放下車簾,圖雅就一咕嚕翻坐起。杜玉章一驚,才要開口,就被他捂住了。
“杜先生……你別聽他的!”
圖雅在他耳邊悄聲道,
“那個薩滿祭司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我也在西蠻多年,見過許多次薩滿祭祀了。他做法的樣子和你爺爺一般無二。而且方才我心中茫然卻又空靈,仿佛與天地融為一,本容不得什麼掩飾,不知不覺就說出心中所想……這覺,若不是在你們薩滿巫下,我也從沒有過的。”
“我沒說他的巫不對,但這個人本就不是……”說到一半,圖雅突然一愣,“什麼,所以方才杜先生你說的都是心里話?”
“……”
杜玉章有些黯然。他垂下眼簾,卻聽到圖雅帶著雀躍的聲音響起,
“原來杜先生你沒有這麼絕,你真的對我們主有意?”
“啊?”
“你說的那個人——你來這里要躲的那個人,是你心之人,卻不敢他!因為他份太過特殊,因為那麼多人,那麼大片的土地都仰仗著他,所以你怕他陷在這一份兒長中,為了你忘掉他的責任——這不就是我們主嗎?”
“什麼?不,其實……”
“杜先生,你不必否認了!若是別人,你何必這樣糾結?你說自己不能,也不該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因為你是大燕人而他是西蠻人?黑袍人問你‘若是他會做好他該做的那些’你是否能和他在一起,你卻說黑袍人并不明白——但是我明白的!還不是怕他與你這曾經的大燕人在一起,會被別的部族刁難,惹來麻煩?杜大人,你不用怕!我們都喜歡你,整個西蠻部落都會支持你!主能打,到時候誰敢不服氣,就打到他服!沒人敢對你說三道四的!”
“……”
這個瞬間,杜玉章看著圖雅,就好像看到了個小版的蘇汝。
不,或者這就是西蠻人刻在骨子里的共吧。熱,堅定,又有點單純,而且特別喜歡喊打喊殺……雖然杜玉章很喜歡他們一樣的格,但每到這種時刻,還是有點心累。
“所以那薩滿祭司,到底有什麼問題?”
杜玉章打斷了圖雅,不讓他再胡說下去。圖雅年紀還小,被他一拐,果然乖乖上鉤。
“哦,你說他。那個人,時曾與我一同在爺爺那里學習。只不過他只待了一年多,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了。那時候我才五六歲,許多事記不清楚,我只記得我很喜歡找他去玩,他卻很理我……他比我大好幾歲,那時候已經是個年。但是他很聰明,爺爺的巫蠱之他早就通。”
圖雅目中有些糾結,
“不知他后來去了何方,但所有的薩滿祭司都要參加爺爺主持的儀式。他沒有來過……他不是真的祭司。所以這一場儀式,也不是真的儀式。是有人將他找來,專門哄騙杜先生你的。”
“……是啊。若不是恰好你在我邊,我就真的被瞞過去了。真以為這是天神眷顧,命中注定,不得不吐自己的心思……”
杜玉章面上頓時浮上一層寒霜,眉頭也鎖起來了。他停頓片刻,輕聲問道,
“而那日我所中的薩滿巫,也只是有人對我下了藥,我神智恍惚,說了些違心的話!是不是?竟然做出這種事……”
“啊?這個……”
圖雅一呆。他心想,好不容易杜先生說出對主的眷,怎麼能讓他再次退回去?他趕開口,
“這個倒不是。那人用的也是薩滿這一系法,草藥自然也是薩滿的草藥。當然,其中有些香味奇怪,似乎是人神思恍惚。但其實,越是恍惚,所說越是實話——那一日杜先生你說的都是你的真心話,甚至比平時更加真切的!”
“……”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杜玉章面就更加難看了。他咬著,幾乎咬出了,才低聲道,
“我說不做數就是不做數。圖雅,什麼真心話不真心話……這事你以后不許再提了。”
“那怎麼行?杜先生你好不容易吐了真心,主知道了一定歡喜!杜先生,主那樣喜歡你,他知道這事肯定星夜不停地趕來找你!你忍心讓他傷心嗎?”
“若你真的不想他傷心,就不要對他說這件事!圖雅,事本不是你所想,我也對蘇主并無私……算了,你還小,這事你不要再管,也更不要再提!”
“杜先生……別這樣嘛……”
“別撒。給我閉上眼睛,閉上——聽話,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
圖雅乖乖閉上了。一這件事,他也真的沒有再提過。
杜玉章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只可惜他忘記了,西蠻人還有個特點,就是特別喜歡自作主張——進了門,圖雅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從杜玉章書案上抓起筆就開始寫信。等到寫完了,他才發現他抓的那張紙是杜玉章的私箋。
“不小心用了杜先生的信箋,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手指扣了扣信箋下面杜玉章的名章,圖雅撓了撓頭。可是他又懶得再抄一遍。
“算了,反正這次不自作主張用了他的紙,還自作主張替他給主寫了信呢。真被發現,估計他也顧不上因為這張紙生氣——那就不折騰了。”
就這樣,杜玉章還忙著為李廣寧騙自己而憤恨不已的時候,卻不知圖雅派出的信燕早就飛過了草原,到達蘇汝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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