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做了太多次,現實就了一場徹底的噩夢。
夢里那樣好鮮活的一切,在睜眼的瞬間卻晦暗破敗。都是假的,都是空的。甚至夢里的杜玉章會對他表白誼,說寧哥哥我永遠會在你邊,我心中早就有了一個你。不論旁人如何說,您永遠可以信玉章——這是你的玉章。
可睜開眼,枕邊是空的,懷中也是空的。杜玉章走了,他背叛了,他生死未卜,他……他從不曾將你放在心上,從不曾。
那時候的李廣寧,只覺得寢宮真大,真冷。風吹過大殿,一陣空的回聲。大殿太空了,這堂皇富麗的寢宮就是一所監牢,將李廣寧與他的回憶鎖在其中。每天睜開眼時,李廣寧能聽到自己膛里似乎也有那空的回聲。那是風,是虛無,是一個人該在卻再也不在后留下的空缺,永遠空了一塊,再也填補不上了。
每次夢中醒來,都是再一次的痛失所。這種從云端墜落地獄的覺太疼,刻在了李廣寧的魂靈深。以至于到了后來,就算在夢之中,他也是突然心中一疼——這太好了,所以這是假的。
關于杜玉章的一切好,都好得像是假的。就連現在,他真真切切找到了那個人,將那個人抱在懷中。他卻還是會突然背后一涼,渾冷汗森森。他腦中會突然出現一個念頭……明日我醒來時,玉章,他還在嗎?
“陛下?”
夜凄清,屋沒有點燈。黑暗中,杜玉章等不到他的回答,出手去挲他的臉。
李廣寧按住他手背,沒讓他。但杜玉章指尖依舊到些許意。
“我沒事。我從前……不常夢到你。”
聲音有些啞,也有些抖。所以李廣寧只說了一句就閉口不言。杜玉章心里恍然,他的陛下終究還是那個陛下,總還想撐著幾分架子,不想顯得太過弱。
所以他說沒有,大概還是有的。而且那些夢或許也曾傷他很深。
不然,怎麼會就突然流了淚,竟然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呢?
杜玉章又想起淮何的那一句——“陛下這幾年,也過得很苦。”
——“你能不能對他好一點。”
他突然下了決心。
杜玉章抬起胳膊,勾住李廣寧的脖子。兩人面頰蹭在一。杜玉章的低語就直接送到了李廣寧耳中。
“陛下,其實我原來說我有話說,是想要來和你賠罪的。”
“我本來只想告訴你,被自己喜歡的人耍弄著騙得團團轉,那覺一點也不好。你騙了我,弄了假的祭司來糊弄我,我心里特別窩火,我想讓你也嘗嘗這個滋味——韓大人說得對,這是我在故意折騰你,是我在任。所以我要給你賠罪。”
“……不,這件事歸結底還是朕有錯在先……”
“當然是陛下有錯在先。不過這也不是我騙你的理由。尤其是說我喜歡上別人,更不應該。”
杜玉章干凈利落地打斷了李廣寧,
“陛下總騙我的事,我以后再來算賬。現在不提,卻不代表這就算完了。只是我不想說這個了,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說——陛下,可以嗎?”
“……”
李廣寧無端覺得背后一寒。總覺方才二人親昵過后,杜玉章的氣勢突然起來了。有爬到他頭上作威作福的趨勢。
夫綱不振啊!是不是方才自己下手太,沒榨干凈這妖孽東西的力氣?還能爬到自己頭上耀武揚威的,真以為他堂堂大燕九五之尊是個銀樣镴槍頭,起真格來干不服他?
“陛下?”
杜玉章卻不依不饒。語氣說不出是在撒還是撒野,直接沖進李廣寧耳廓里,
“秋后算賬,今日就不提這個了。咱們說點別的,可以嗎?”
“……可以。”
他就在李廣寧耳邊,說話氣流直接震得大燕皇帝陣陣麻。李廣寧的嗓子是徹底啞了。他渾的一直往下走,開始認真考慮起梅開二度的可能。
“那我要說點別的……關于陛下和我之前的三年。”
李廣寧陡然一震,什麼旖旎心思都然無存了。
“之前的……三年?”
“對。不這三年。還有再之前的三年。”
杜玉章吐出那句話之后,周圍的空氣都好像瞬間結了冰。
——不這三年。還有再之前的三年。
李廣寧手腳頓時冰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寢殿。那麼大,那麼空,黑沉沉的穹頂下來,夜晚里點多火燭都驅不散徹骨的寒意與黑暗。影曈曈,他從天黑獨自游到天明,永遠只有他一個人。
杜玉章是他的。杜玉章走了,再多的火燭都再也驅不散他夜晚的黑暗了。
……可偏偏,杜玉章這束,是他自己親手用了三年的時間,一點點熄滅的……
“陛下。我說句實話,從前我是恨你的。之前的那三年,我恨你。”
李廣寧子一抖,痛苦地捂住了臉。
“我知道……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對你太狠毒,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鬼迷心竅,能下得了那麼重的手!我……”
“下了那麼重的手……”
杜玉章輕聲笑了笑,一手指點在李廣寧上,不讓他說下去。
“陛下,不是因為這個。你卻不知,再之前那三年——就是你自己都覺得下手太狠的三年,我沒有恨過你。刻下刺青的時候沒有,懸壺巷的時候沒有,哪怕我死時……哪怕我若是因此死了,我到死也不會恨你。你下手再狠,我再難過,我也不會恨你。”
“玉章……?”
“陛下,你不知道。讓我最后不想陪在你邊,讓我恨你的原因,是因為陛下你辜負了我——是因為你在故意糟蹋我的心和心意。
你覺得你對我下手狠。可在我心里,那又算得了什麼?
那些手段我都能忍。陛下,若你當真覺得我做的不好,你想懲戒我,我雖然難過,卻不會那麼恨你。可是你只是刻意報復,是折磨我!我一顆拳拳之心,只想做得好了,討你一聲認可。可原來你從不認可我,并非我做的不好,是你看不上我,覺得我背叛了你,從頭到尾你都是在刻意辱我——陛下,你知道我當初聽到這些,我心里有多寒心嗎?“
杜玉章聲音不高,卻漸漸快起來。他也有些激了,著氣,不得不停下來平息緒。
沒人說話,屋子里死一樣的靜。
“陛下,你是不是又覺得完了,覺得杜玉章要離開我了,覺得你過去做下的事再也贖不清了?”
“……”
李廣寧被說中了心事,駭然抬頭。杜玉章一聲苦笑,
“陛下,您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信任杜玉章?我明明說過……算了,不扯這些。陛下,你聽我說完。”
“好。”
“陛下,我這人就是執拗,就是一條路走到黑。若是喜歡上一個人,就算命也給他,我也愿意。所以在你邊那三年我不恨你。我只怪我時運不濟,偏偏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卻與這輩子最想要的人不能夠并存——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西蠻人是不懂信義的蠻子,又和我們有海深仇。與他們合作,就是賣國賊。
我想,陛下你不愿讓我做這個賣國賊,你是真的覺得我的想法不對。可你卻還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能試一試,陛下,我心里甚至有一份激在。我甚至想過,我一個罪臣之子,陛下還肯重用我,還肯給我權勢地位,讓我有機會去做那些我想做的事……還肯我留在陛下邊……陛下你,也不算苛待我了。”
“……”
李廣寧聽到這里,心中一震,瞬間紅了眼。
——他那樣對待杜玉章,杜玉章竟然心存一份激,竟然還覺得自己沒有被苛待?!
——他的玉章風霽月,從來這樣磊落明!可他,他都做了些什麼啊?
“陛下那時候罵我賤。我知道我是賤。陛下向我要了我的子,來換我父親和師門的活命……陛下,你知道麼?我那時候是歡喜的。”
“什麼?你……那時候我明明是在迫你,辱你……我記得你哭得那麼慘……”
“對啊,我哭得那麼慘。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家,沒有師兄,沒有清清白白的出。可陛下竟然還肯要我。陛下,那時候我很疼,仿佛要被撕碎了。可是這份疼我也喜歡。”
杜玉章聲音得很低,卻震得李廣寧渾戰栗——
“因為這份疼,是我喜歡的人給的。”
“玉章……”
“其實我早就清楚,我心里喜歡陛下。所以將自己給你,那對我來說不是懲罰也不是辱。從前在東宮時候不敢說出口,但那時候我連家都沒有了,我只有陛下你。你肯要了我,我心里是萬分歡喜的。”
杜玉章抬起頭,在李廣寧耳邊輕聲說,
“其實到最后也是一樣。你罵我,我難過,你打我,我傷心,你罰我,我害怕……但總歸你從來都沒有不要我。所以啊,在我知道陛下心里憎惡我,覺得我是個叛徒之前——無論陛下如何對我,我怕歸怕,其實心底都還藏著一線歡喜。”
——歡喜。
李廣寧從沒想過,經歷過那樣非人的折磨與刻骨摧殘,他的玉章,竟然對他說了一句歡喜。
只是因為他喜歡自己。
所以就連自己最刻毒的折磨,他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