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別沖。你是為了維護老師,這個當然不能隨便就革除功名。我想你老師也不會同意……”
“不,白大人不是我的老師。雖然白大人曾經對我有恩,也曾經指導過我的文章,但我從沒有對他行過拜師禮。”
韓淵立刻打斷了黃大人的話,他聲音提的很高,似乎很激。正好方便書院前的閑人們將這些話盡收耳底。
“但是白大人確實對我有恩!我家境貧寒,父親早逝,只有一位老母親與我相依為命。往日里除了讀書,有時幫工下地,有時替他人寫信算賬,做些雜工——雖然很想參與科舉,可是卻不知其門而。那一日我在京城做工,晨起練習文章破題,恰好到了白大人府邊的小路上,打擾了白大人的清凈。他不僅沒有怪罪我,還將我帶府中詢問我況,替我介紹參加科舉的門路——若沒有白大人,怎麼會有我韓淵的今天?”
這番話說的真是義正言辭——他這樣一形容,白知岳完全是偶遇韓淵,惜才如命,才將他介紹進了考場!他們不但之前素不相識,更沒有什麼師徒關系!所以什麼拉幫結派,什麼假公濟私,那都是一點沒有的!
偏偏,現如今韓淵還真沒有對白知岳行過拜師禮——白知岳之前倒是想來著,不是沒來得及嘛。
所以這些話,那是一句假話沒有。
而且,他這一打扮,當真是貧苦人家才有的。那一長衫,干凈筆,卻有好幾補丁。領袖口都洗白了,一看就穿了許久,又極為惜。
說不定,這就是他最好的一服了吧?
圍觀群眾從來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尤其其中還有些大媽大嬸,本來看韓淵腰筆,相貌英俊,就很喜歡。一聽他又出貧苦,偏偏知恩圖報,寧愿不要前程去報答白大人的知遇之恩,更覺得。一時間,外面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這不就是圣賢書上說的圣人品格嗎?”
“對啊,恩人被誹謗,不出頭,難道要做頭烏?”
“不應該罰他啊!該罰那邊那個胖子!踹他一腳怎麼了?這種人就該打——哎喲,這人長得可真丑!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們說,他怎的有膽子污蔑白大人啊?難道……背后有臣指使?”
黃大人臉更難看。
方才那些話,完全是將韓淵今日所為,往白知岳弟子上引。畢竟,若他是為了自家老師出頭,那與路見不平,質可就大大不同了。何況他還得了探花,到時候他話中有意無意提一提胖子挨打前說的閑話,說不定就能引起有心人的猜測——哦,得了第三,也是白知岳門下。結果聽別人說同樣白知岳門下得了第一的那個有問題,就不了了,要出手傷人……怎麼回事?莫非,是真被說中了,才惱怒?
偏偏韓淵拒不接招,第一句話就將他與白知岳的師徒關系給撇清了。甚至還鬧出了一場“不要功名”的鬧劇——開玩笑!堂堂探花!又不是一百零幾名的同進士!是你自己一句說不要就能不要的嗎?
這種事,出了結果就等于朝廷出了方的風向!若是真的革除了韓淵的功名,就等于朝廷公開表示,哪怕有人污蔑朝廷命,也不能出手教訓;哪怕有人為了恩和大義而仗義出手,也不能收到朝廷的一庇護!
他敢擔這份責任嗎?且不說陛下會不會龍震怒,單說白知岳那邊,就一定會記恨上他,抓住這個,讓手下那幫瘋狗史往死里參他的本子!他敢得罪白知岳嗎?
他若是敢……他就不會讓對面這個蠢胖子暗地里煽風點火,卻不敢出面與白知岳對上了!
這時候,韓淵抬起頭,沖他拱了拱手。
“所以黃大人,今日學生不愿您為難。這功名若是該革除,您就做了主吧。”
——怎麼回事?韓淵他看出什麼來了麼?不然在場這麼多考,為何偏偏就咬定我拿主意?
“這這這,我還要與諸位同僚們商量……”
“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賞罰學子,只需要一位主考大人就能夠定奪。原來是需要所有大人一起決定才行?”
“不不不,你沒說錯!這種事一位大人就能做主的——黃大人,你看?”
偏韓淵的話提醒了其他人。擔責任又容易得罪人的事,誰也不想沾手。黃大人想責任均攤,他們卻想黃大人一人出頭。其中一個甚至熱心地催促起黃大人來,
“今天畢竟特殊!放榜的重要日子,那麼多人都看著呢!不給個結果,會不會引起輿論非議?黃兄,您抓給個結果啊——這邊韓淵的喜報都準備好了,是給還是不給啊?”
黃大人還沒開口,看熱鬧的倒開始起哄了。
“什麼,他考上進士了?能考上進士太不容易了,剛才他就看到金榜了吧?可還是能而出……”
“對啊!到手的功名啊!這,太人了……這樣的人朝廷不用,居然要罰?”
“人家大人沒說要罰啊!你們別講!這樣重重義的人做了,才是我們大燕的福氣!”
“說起來,我們那邊的縣太爺今年到了任期了,這位小人會不會去我們那里做縣令啊……”
說這話的是個大姐,話才出口臉都紅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一邊跟一起來的伴推了一把,兩人一起捂著笑。結果大姐不說話了,那位伴膽子更大,直接問出聲來,
“這位小人,你什麼名字啊?取中了第幾名?”
韓淵微微一笑,向頷首。他聲音不高不低,卻人聽得清清楚楚,
“在下韓淵,淵藪的淵。”
他也不說是第幾名,可金榜就在那里,人人都是長了眼睛的。瞬間,場上凝滯片刻,一群人的眼睛都忙忙地往金榜看,再三確認了,視線又瞬間都轉回了韓淵上。
“第三……”
“真的是第三?”
“探花郎啊!”
人群轟然,各個臉上紅滿面,眼睛里發亮。好像韓淵高中探花,他們也與有榮焉——大燕人看熱鬧,更喜歡這種戲劇節,這是古已有之的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個探花……”韓淵向書院外拱拱手,笑容帶了點苦,聲音也低了些。他搖搖頭,不再說了。
眾人這才想起,韓淵的探花說不定還沒能拿到手,就要拱手讓人了。
很快,人群中喧鬧聲更甚,有忙著安韓淵的,有吵吵嚷嚷請考們法外開恩的,有向胖子吐吐沫的,還有趁過來問韓淵籍貫何地年齡幾何是否婚配的……一時間沸反盈天。
黃大人臉都青了。邊上的考們則是彼此對了眼神,那是心照不宣的看戲表——都是場上修煉的老狐貍,到這時候還能看不出韓淵在造勢?這時候,誰要是敢真革了他的功名,那不但是跟白家過不去,更是與京城的百姓們過不去了!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誰做誰倒霉,說不定明天就被編臣折子戲,到酒樓里串場去了!
好在這倒霉差事落在黃大人腦袋上了,跟他們都沒關系。真是萬幸萬幸。
黃大人的臉變幻不已,眼睛從韓淵上挪到那胖子上,又從胖子上挪到激的圍觀群眾上。最后,他終于下了決心,咬牙切齒地說,
“韓淵,你今日所為,雖然沖,但沒有過錯——是他誹謗朝廷命在先,侮辱你老師在后!所以……”
“不不不,黃大人又說錯了。那不是我的老師。雖然若是有機會,我真的很希能拜白大人門下,只怕我材質愚鈍,卻沒有這個福分。哎,若是真能如愿,我一定在白大人座下苦心學習,也如他一般民如子,鞠躬盡瘁。那就了了我的夙愿了。”
黃大人一聽,臉更難看幾分。
果然如他所料,圍觀群眾又開始起哄——
“這麼好的弟子,品行好又有才華,白大人為什麼不要?”
“對啊對啊,收了他啊。”
“老師慧眼識珠,弟子知恩圖報,弟子高中三甲卻愿意為了維護老師的名譽出手,最后老師將這弟子收為徒弟,真的了師徒——哎呀,這不是話本里才有的節嗎?”
……果然,圍觀群眾都喜歡傳奇故事。在一波波的聲浪里,韓淵微微一笑。
他知道,造勢已。過幾日,就算有心人傳出他拜師白知岳的消息,在這些市井小民里也不會再引起反彈了。沒有人會相信他與白知岳早有師徒之約——不然他干嘛不在老師家里等喜報,卻要自己穿著舊服步行而來呢?
人們只會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故事。而現在這個故事,韓淵已經寫好了劇本,贏得滿堂喝彩了。
“……”
黃大人深深看韓淵幾眼,點了點頭。
“果然是可塑之才,不愧是韓淵。雖然只是探花郎,但這份城府與本事,卻是出類拔萃的。韓淵啊,我很期待你日后在朝堂上的表現啊!好,好!那今日我就做主,不罰你!你快領了你的喜報,回去向白大人報喜去吧!”
這話帶著笑說出來,可他與韓淵正對面,韓淵能看出他眼中沒有半分笑意。可他不聲點了頭,恭敬行禮道,
“多謝黃大人。”
“至于你……”
黃大人看著那胖子,這次眼中的怨氣就不加遮掩了。
“你敢在書院前鬧事,污言穢語,惹出這種事……來人,將他給我押到后面,等候發落!”
“什麼,別啊!不要啊黃大人!黃大人,我有錢的,我還有錢可以……嗚嗚嗚!”
不等他說完,黃大人一掌扇在他臉上,怒道,
“竟然還想賄賂我?罪加一等!快,將他押下去!”
韓淵站在一邊,心中更加確認,這一出散布謠言的鬧劇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了。但他不聲,只是向一邊退了半步。
胖子被押送下來的時候正從他邊過。他一抬腳,將那胖子絆了個趔趄。
“啊……”
韓淵手扶了一把,似乎方才不過是無心之失。之后他對那胖子笑了笑,說了句什麼,依然是彬彬有禮。看樣子,一點也不計較方才的事。
反而是那胖子臉突然變了,眼睛瞪得溜圓,一臉青。
那兩名圍觀大姐又嘀咕起來,似乎說的是什麼,“果然長得帥的心地也好,這麼大度。你看那個丑胖子,嘖嘖,人家扶他一把,他還要瞪人家!”
沒有人聽到韓淵對胖子的那一句耳語,容卻不是什麼“小心”或者“好自為之”。
而是——
“陵西王家是麼?韓某記住了。”
——希你也能記住韓某人。
——因為,日后咱們恐怕還是會打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