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雪停了。

　　晨自天邊亮起,庭院裏的明亮雪映上窗紙。

　　今日是除夕。

　　晚上有場除夕家宴，明日準備著元旦大朝會。其他無甚大事安排。

　　薑鸞起了，梳洗完畢,肩頭裹上厚實的雪貂披風,坐在半開的窗邊看雪景。

　　昨日特意吩咐下去，不必清掃去雪。一夜過去,長青松柏樹上積雪簌簌,古雅庭院裏銀裝素裹，屋簷下掛著一溜排明的長冰淩，煞是好看。

　　點點被抱在懷裏喂小黃魚幹。

　　兩歲的雪白貓兒，慵懶地甩著蓬鬆的長尾，叼著小魚幹，聲氣個不停。

　　白站在薑鸞後，練地挽起雙螺髻,纏金絛一地編進烏髮裏。

　　後的寢堂裏傳來一陣細微響。

　　白回頭看了幾眼,悄聲回稟,“裏頭那位起啦。喝了床頭擱著的醒酒湯,去沐浴了。”

　　薑鸞“嗯”了聲,問,“走路穩不穩？”

　　“走路倒是穩妥的。但是剛才起前,坐在床邊停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是頭疼還是在恍神。”

　　十幾金線細細地編進了髮辮裏,又在眉心點上一點梅花鈿。

　　白著幾只巧的花鈿,還要往臉頰上,被薑鸞攔住了。

　　“是最近京城時興的花鈿妝。”白指尖掂著巧的花鈿，勸說，“配上淺淺的緋胭脂,極好看的。陛下試試？”

　　薑鸞直接拒絕，“得滿臉的，不怎麼舒服，再好看我也不喜歡。收起來吧。早上無事，再簪一支釵子足夠了。”

　　白便從妝奩盒裏挑挑揀揀，選出一支長玉釵，對著可鑒人的銅鏡比劃，“選這只可好？”

　　薑鸞點頭的同時，銅鏡裏閃過一個頎長影。

　　裴顯洗沐完畢，從寢間裏走出來。

　　今天他穿的是早幾日留在臨風殿的另一套襕袍。濃淡適宜的暮山紫極襯托他，滿的鋒銳氣質都斂了幾分。

　　宿醉之後，多多都有點頭疼，他抬手按著眉心，眉頭微皺著。

　　見了窗邊的薑鸞，皺起的眉峰舒展開來。當著前的面，裴顯按覲見規矩問安，“陛下萬福金安。”

　　薑鸞嗤地笑了。

　　揮揮手，讓白帶著殿其他宮人退下。

　　“好了，沒別人了。”指尖輕著點點的長，好笑地說，“一本正經的寒暄收起來吧。你難得喝醉一回，頭還疼著？”

　　昨日宮宴的酒烈得很，裴顯的額頭和兩邊太突突地疼，仿佛有錘子在頭頂咚咚地敲，他淡然答道，“略有些不適。並無大礙。”

　　說話間已經走近窗邊，白剛才退下得匆忙，長玉釵簪得稍微不正，不仔細看不出。裴顯站在薑鸞後，盯著打量了片刻，抬手扶了扶那玉釵。

　　借著那支玉釵，他又注意到薑鸞頭上梳的是式樣簡單的雙螺髻。

　　他的目停駐片刻。

　　這雙螺髻，似乎是京城裏未出閣的子人人都可以梳的發式？

　　為君，雖說在自己寢殿裏，打扮得也未免太隨意了些。教宮人瞧去，心中失了敬畏。

　　他在心裏考慮了一番措辭，正準備開口勸誡時，薑鸞卻搶先他一步。

　　“想好了再說話，裴相。”的聲音裏約帶笑，“你如果想勸誡我束高髻，我也勸你一句，不要提。”

　　薑鸞對著銅鏡，捋起肩頭的烏黑發尾，出裏頭編的幾亮閃閃的纏金緞帶。

　　“瞧見了沒。白花了足足兩刻鐘才一地編進去。”悠然說，“你今天當面提一句高髻，我就會當著你的面把雙螺髻拆了，你替我把髮髻原樣梳起來。你梳不，我今天就散著頭髮了。”

　　裴顯啞然片刻，閉了。

　　他這邊閉不說了，薑鸞便也換了親昵的小字。

　　“彥之，昨夜你醉了。醉後發生的事，你還記得多？”

　　裴顯早上起後，自己也回想了許久。

　　“宿醉昏睡，只記得半夜裏似乎醒了一陣，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卻不大記得了。”

　　他站在薑鸞後，對著銅鏡，抬手拂過的雙螺髻，把剛才說話時晃歪的幾纏金線一一捋直了，滿意地放下手。

　　“莫非醉後胡話，驚擾了阿鸞？”

　　驚擾是不可能驚擾的，人喝得酩酊大醉，直勾勾說話的有趣場面倒是不常見。薑鸞起了點壞心思，故意半真半假地說，

　　“酒後吐真言，昨夜你說了好多實話呀。說你父親重你，說你自小才華過人，幾個兄長拍馬不能及，你上雖然從來不提，心裏是極自負的。昨夜後半截，你一直抓著我念叨，說你很行，說想要個我們的孩兒。”

　　“……”裴顯抬手按了按突突跳的太。

　　“都是些醉後的胡言語，阿鸞聽聽就罷了，不要在意。”

　　“真的？昨夜你說的時候，認真極了，可不像是胡言語。”薑鸞笑從紅木書案上取過一個卷軸，

　　“瞧瞧你昨夜的大作。”

　　裴顯打量面前的青玉軸畫卷，似乎有點眼，又想不起昨夜做了些什麼。

　　他接過青玉畫軸，緩緩拉開長卷。

　　迎面躍眼簾的，是出人意料的一副畫。

　　畫得潦草，細不能看，但寥寥幾筆勾勒形貌，還用朱砂添了，儼然是一幅簡略的《子戲貓圖》。

　　剛留頭的小孩兒，穿了朱的窄袖小襖，拿一支細木在逗貍奴。

　　那貓兒用墨塗得漆黑，只有耳朵尖上留一點白。

　　薑鸞的指尖點在那腦袋兩邊的墨點。

　　“你昨夜塗了兩坨墨上去，非說是雙丫髻。”

　　指尖又點了點臉龐，以工筆仔細勾畫出的水靈靈的杏眼，

　　“一對眼睛勾了半刻鐘，說孩兒的眼睛像我才好看。”

　　最後又指了指空白的淩墨點，“墨點甩得四都是，說是漫天鵝大雪，你們河東邊境的雪景都是這樣的。”

　　裴顯：“……”

　　他把畫軸原樣卷起，目在屋裏逡巡片刻，盯住角落裏一個火盆。

　　薑鸞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青玉軸。

　　“不許想著毀滅跡。”抱著畫卷不放手，“給我。難得一次醉後揮毫的大作，我要留著笑一整年。”

　　“喵？”點點夾在中間，好奇抬起爪子，撥弄青玉軸上掛著的羊脂玉珠。

　　裴顯歎了口氣，鬆手給了。眼睜睜看薑鸞喚來白，把畫卷收去了櫃箱籠裏。

　　“喵~！”點點出的爪子，閃電般抓了一把，沒抓著晃的玉珠，卻勾到了薑鸞發尾裏的纏金絛。

　　薑鸞哎呀了聲，捂住淩的長髮。扯了幾下，反倒連發尾也纏在貓爪上了。

　　白抱著畫卷，聽後聲音不對，急忙就要趕過來。

　　薑鸞抬手阻止，理直氣壯吩咐，“白出去放畫。這兒有裴相就行了。”

　　寢堂裏一個前都未留，裴顯責無旁貸，幾步走近側，按住點點不安分的爪子，低頭探查片刻，力道極輕地扯了下纏繞在爪勾裏的金絛。

　　薑鸞抱著點點，起先倚在窗櫺邊等著。等候過於無聊，的子毫無預兆往前一撲，小巧的下靠在寬闊的肩頭。

　　裴顯迅速抬手關窗，擋住庭院外可能窺探的視線，手把摟住了。

　　“喵？”懷裏的點點迷地了聲，絨絨的腦袋想往外探，被薑鸞敲了一下。

　　裴顯便單手摟著，另一只手繼續解貓爪上勾著的金線和發尾。

　　薑鸞靠在溫暖的懷裏，臉頰著膛，平穩心跳一下下地傳耳朵，往外舉著貓爪。

　　“昨夜你醒了，一直抓著我念叨，說我們的孩兒肯定又聰慧又貌又調皮，說你會好好管教。唔，貌……你想要個孩兒？”

　　裴顯並未即刻回答。

　　昨夜大醉之後的回憶隔了層紗，模模糊糊殘留些許印象，仿佛一場無邊春夢，卻又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裴氏有家訓，酒後不得同房。”他把纏在貓爪尖裏的幾縷發一輕出，

　　“阿鸞，我們昨夜究竟有沒有……”

　　“當然有。”點點地著要下去玩兒，薑鸞喂了條小魚幹，它乖乖地舉著前掌不要，

　　“你昨夜可沒想起什麼裴氏家訓。把我的被子掀了，說你很行，說想要個我們的孩兒，吵得人半夜不能睡，你自己倒忘了？”

　　裴顯：“……”

　　裴氏那道家訓，來源於過去的教訓。

　　他年時聽說過，曾經有叔祖輩的先人，酒醉後夫妻敦倫，結果生下了癡愚孩兒。

　　他昨夜大醉之後，卻把家訓忘得徹底。

　　“醉酒誤事。”他的聲音低沉下去，難得帶出幾分懊惱，“昨夜醉得失了分寸，實在不該。下次我若再喝多了酒，直接把我送出宮去。”

　　薑鸞纖白的指尖靠在他肩胛，敲了敲，覺得有意思極了。

　　“你認真的？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記住了。”

　　裴顯毫不遲疑，再度肯定地道，“只要烈酒沾，便把我送出宮去。”

　　男熱，原本就是男子一方更為主。若是酒後意外有孕，導致孩兒癡愚，不管怎麼樣的後續挽回手段，終歸會損害到兒家終。

　　他向來想得多，瞬間便想到無數可能，面雖不顯什麼，依舊作輕緩地解著金線，心中的懊惱層層疊加，須彌頃刻之間，堆積如千仞高山。

　　“喵~！”手下稍微不留神，勾貓爪的作用了點力，點點閃電般給了他一爪子。右手背上立刻多了三道抓痕。

　　薑鸞又是好笑又是詫異，正好纏在貓爪上的發金線都解開了，趕把點點放在窗櫺的積雪上。

　　點點歡快地來回踩雪，面前很快出現一排排小巧的梅花印。

　　“大年三十的，怎麼被點點抓了。”湊近過去看，“出了。要不要召醫來。”

　　裴顯渾不在意地拿袖遮住手背。

　　他心裏的懊惱懊悔，豈是區區幾道抓痕能相比的。

　　“阿鸞。”他把點點抱下地面，關了窗，確認周圍只有他們兩人，他的聲線低沉凝重：

　　“昨夜我醉後失了分寸。到了最後的要關頭，我是不是——沒有做任何應對措施？若是連累了你……”

　　薑鸞早瞧見他的臉不對了。

　　但裴顯的心事向來藏得深。他自己不願說的話，怎麼追問，也別想問出來一個字。

　　他不肯說，也就不問。只等他想通了主說。

　　薑鸞的視線盯著窗外歡快踩雪的點點，眼角餘瞄著他。

　　眼看著他臉越來越差，最後終於開了口。原來他剛才心裏百轉千回，想的是這件事。

　　薑鸞沒忍住，笑出了聲。

　　“沒你想的那麼糟。到了最後要關頭，我看你不清醒，直接把你推開了。”

　　薑鸞想起昨夜的場景，當真彩。

　　“你全不記得了？昨夜你可委屈難過了。剛才那副大作，就是被我推開之後畫的。”

　　裴顯皺眉聽著，越聽越覺不對。

　　“最後的要關頭，你——直接把我推開了？”他重複了一遍，並不太信，“你怎麼把我推開的？”

　　是個好問題。薑鸞細微地磨了磨牙。

　　喝多了酒的人，腦子裏仿佛了筋，只會直勾勾地說話，沒法商量，子過來重得像座山。

　　昨夜到了要關頭，薑鸞推不開他，最後死馬當做活馬醫，靠近他耳邊，抱怨了聲，“我不過氣了！”

　　效果好得出奇。

　　原本醉到只會橫衝直撞的人，驀然停下作，猛地起了，急促地息著，在燈火下出難得一見的繃神，胡地四查驗的脈搏和氣息。

　　薑鸞趁機把他推開，披下了床，自己去沐浴。

　　沐浴回來之後，人還坐在原，長半蜷半著，靠在床頭，盯著手裏的一副青玉畫卷出神。那神看起來居然很落寞。

　　薑鸞的好奇心油然而生，著漉漉的頭髮，輕手輕腳地湊近過去瞧。

　　床頭的月牙幾子上，擱著幾支剛用過的兔毫，一卷青玉軸的畫卷捧在他手裏，上頭以淩潦草的線條勾勒出一副繪畫。

　　正是那幅被薑鸞收去了箱底，準備笑一整年的子戲貓圖。

　　————

　　“真不記得了？昨晚我就是這樣——”

　　薑鸞湊過去他耳邊，輕聲說了遍，“——我不過氣啦。”

　　隨即一攤手，“你就把我鬆開了。然後就像村子裏的赤腳大夫似的，左手右手流地我的脈象，探我的鼻息。生怕我下一刻就沒氣似的。”

　　裴顯依稀有點印象。

　　昨夜那點殘餘的印象，仿佛大風裏劇烈盪的水波，似幻似真，如墮夢中。

　　但此時此刻，在雪明亮的除夕早晨，他的心底忽然湧起難以遏止的躁。

　　不知為何升騰的躁不安，從心底四漫溢，衝難以遏止。裴顯近乎急促地拉過薑鸞細白的手腕，探了探的脈搏。

　　脈搏連接著心跳，規律，有力，在他按探查時，在他探查的指節下活潑潑地跳著。

　　這段短暫的時間裏，兩人都沒有說話。

　　薑鸞安靜地往前著手。

　　裴顯安靜地聆聽著的心跳。

　　“喵~”點點在兩人邊蹭來蹭去，迷地抬頭看看主人。

　　薑鸞轉臉對著明亮窗櫺，眼底泛起一層不明顯的水。眨了眨眼，把那層薄薄的水眨去了。

　　“探查好了？”收回了手，探了探自己的脈象，確定地說，“無恙，年輕康健。”

　　裴顯的神舒緩下來。

　　聽到在耳邊輕聲抱怨“我不過氣”時，心底突然升騰的繃和躁消失了。

　　在他對面的天家貴，眼神明亮，氣充足，翹起的瓣紅潤。

　　他抬手輕了下紅潤的瓣，聲音不自覺地溫下去，

　　“阿鸞無恙，年輕康健。”

　　點點還在兩人的小邊蹭來蹭去，聲氣地個不停。

　　它的主人此刻顧不上回應它。

　　雪映照明亮的屋裏，兩人挨在一起，繾綣擁吻。

　　良久之後，才在點點委屈的聲裏分開。

　　聲倒是提醒了裴顯。

　　“今日是新年前夕，略備了份薄禮，阿鸞稍候片刻。”

　　他推開半扇木窗，庭院裏雪後的新鮮空氣湧進來，吹散了屋裏地龍的多餘熱氣。

　　薑鸞站在窗邊，目送他踩著庭院裏咯吱咯吱的積雪出去，雪地裏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