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的除夕宴和慶功宴不同,屬於家宴。

　　邀請的除了京城裏的宗室親族，皇家外戚，還有數天子邊倚重的信臣。每年的除夕宴會不會邀宮,是京中朝臣判斷天子恩寵的一大風向。

　　薑鸞邀請的主賓當然是二姊薑雙鷺。謝征這個二姊夫是順帶的。

　　政事堂幾位宰臣,東宮出的屬臣，李相,崔中丞,謝瀾，淳於閑，崔瀅，一個不落地都請了。

　　“把盧四郎的名字添上。”薑鸞吩咐準備請帖的秋霜，“應允了他明年出仕。今年除夕宴上個面，在場諸位看到人，心裏都有個數。”

　　遠傳來一陣細微的人聲響。

　　白小跑過來回稟,“吳太醫看過裴相的抓傷,人剛送走。吳太醫說,幾道抓痕本無礙,不過為了穩妥起見,還是召來了兵馬元帥府的親兵,詳細問詢了一番貓兒的來歷。還好是正經大貓舍高價買來的,裏頭都是挑細選的品種，專供京裏的達貴人賞玩。應該不至於沾染恐水癥。”

　　薑鸞點點頭,“裴相人呢。出宮去了？”

　　“還沒有。墨墨暫時安置在西殿廂房裏,和點點的籠子放置在一。裴相剛才過去查看點點和墨墨相得如何。”

　　薑鸞把窗戶打開,點點氣的喚聲約傳來。

　　“怎麼聽不見墨墨？”

　　白忍著笑說，“墨墨想搶點點銀盆裏的貓兒食，被點點兜頭打了幾掌,躲在角落裏不敢出聲。裴相在旁邊瞧著，贊了句‘搶佔先機，打掉氣焰，做的不錯’，賞了點點一條魚幹。”

　　薑鸞笑得肚子疼，“墨墨不是他自己送來的？怎的挨了點點的打，他倒賞了點點。”

　　庭院裏傳來一陣吱嘎踩雪的腳步聲。

　　裴顯從西殿廂房方向穿過庭院，停在窗下，當面告辭，“是時候出去了。傍晚再宮赴宴。”

　　臨走前想起什麼，又回特意叮囑了一句，

　　“今晚除夕宴，其他人敬酒都無妨，你莫要當眾賜酒。”

　　薑鸞笑問他：“怎麼了，怕你自己喝多了烈酒，被我送出宮去？”

　　裴顯原本已經要走，腳下一頓，皺眉說，“阿鸞。”

　　薑鸞指尖一圈圈地繞著烏黑發尾，起了逗他的壞心思，偏要往下說，

　　“裴氏有家訓，酒後不得同房。哎，你們裴氏好正經呀。以後我不想留你，豈不是只要賜一杯烈酒下去——”

　　裴顯的視線瞬間轉過來，犀利地掃過寢堂四周，在隨侍的幾個前上停駐片刻。

　　秋霜咳了聲，“奴婢出去片刻。”拉著白退出去門外候著。

　　“嗯？”薑鸞覺得有意思極了，趴在窗邊，細白的指尖拉著窗櫺積雪，故意問他，“把我的人都瞪出去了，你要單獨說什麼？”

　　裴顯一個字都沒說。

　　邊噙著淡笑，從敞開的如意菱紋窗外傾進來，抬起手，狠了一把薑鸞頭上的雙螺髻，在哎呀呀的聲中，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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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除夕宴是家宴。宮裏全力預備著新年初一的元旦大朝會，除夕宴規模不大，開始得早，散得也早。

　　懿和公主早早地就到了。

　　薑雙鷺自從太行山招魂回來，屢屢夢中驚悸，後來謝征領兵出京，便住在薑鸞的東宮裏。

　　說來也怪，自從十月裏的某天夜裏，薑雙鷺夢中驚悸的病突然好了。

　　半個月後，軍報送來，正巧在那天，大軍踏破都斤山牙帳，斬下薛延陀可汗父子的頭顱。

　　十二月初大軍凱旋，裴顯被大理寺員堵在城外，當日下了詔獄。謝征覺不對，在城外五十裏原地紮營。

　　懿和公主等了兩日，等不到人進城，焦躁起來，帶著自己的八十公主親衛出了城，把謝征從城外接進京城。

　　——這是十二月初，薑鸞登基之前的事了。

　　後來大軍凱旋京，這事不知怎麼的不脛而走，在京城街坊廣為流傳。‘大軍凱旋起風波，公主出城接駙馬’，居然為不傳奇話本的素材。

　　薑鸞傍晚赴家宴時，袖裏就揣了本火熱出爐的最新話本。

　　今晚家宴，禮儀拘束得，在場不是宗親外戚就是天子近臣，齊齊起恭賀，“陛下除夕吉祥安泰！”

　　等薑鸞坐下，眾人落座。教坊樂隊換了一首輕快的鼓樂。除夕宴開始了。

　　薑鸞邀二姊共坐說話，端起半兩小玉杯，敬了二姊一杯酒。兩邊玉杯相，叮一聲輕響的同時，借著大袖遮擋，把話本塞了過去。

　　薑雙鷺愕然接過，低頭略翻閱前後，驀然紅了臉，急忙把‘公主出城接駙馬’的話本藏進了袖子裏。

　　“呸，哪家不正經的書局，抄錄這等捕風捉影的不正經話本。”

　　薑雙鷺紅著臉說，“我只是出城把他接進來。哪有話本的那些……青鳥千裏傳書，城頭相看淚眼，夢中互述鍾……”

　　“捕風捉影的話本才好看。”薑鸞悄聲說，“二姊藏好了，晚上拿回去仔細看。”

　　薑雙鷺：“……呸！”

　　過了片刻，又輕聲道，“阿鸞，你幫我擋著些。我倒要仔細瞧瞧裏頭還能怎麼胡寫。”

　　燈火明亮的宴席裏，薑雙鷺把書卷放在膝上，借著長食案的遮擋，開始從頭細看。

　　看幾行，輕輕地“呸”一聲。又往下看了幾行，沒忍住笑了下，急忙掩住了。

　　薑鸞著小玉杯，眼風斜斜瞥向宴席裏端坐的謝征。

　　上好的白菜被野豬拱了。心裏嘀咕著，沒辦法，誰讓白菜喜歡呢。

　　召來了徐公公，吩咐說，“朕記得庫裏有一只雙耳巨樽。”

　　徐公公躬應道，“是有一只，半斤的雙耳大金樽。老奴拿出來給裴相送去？”

　　距離不遠的宗親外戚席位，裴顯剛剛席，才拿起長箸，準備夾菜。執筷的作頓了頓，視線斜睨過來。

　　薑鸞正和徐公公說：“誰跟你說半斤金樽了。庫裏有只兩斤量的巨樽。去年龍首原秋日宴的時候，帶出去用過一次。”

　　“啊，兩斤量的雙耳巨樽，確實有一只。”徐公公恍然，“老奴這就開庫拿出來，給裴相送去？”

　　裴顯：“……”

　　“好了，徐在安，你別再說了。你看裴相筷子都停下了。”薑鸞拿玉杯敲了敲長案，“雙耳巨樽拿出來，盛滿酒，給謝大將軍送去。”

　　“……”到謝征的筷子停了。

　　傳說中的兩斤巨樽，領過殊榮的只有裴顯一個，今天怎麼到了他？

　　不久後，盛滿兩斤葡萄酒的雙耳巨樽，由兩名侍合力捧著，沉甸甸地放置在謝征的食案上。

　　赴宴眾人頭接耳，注意力從剛才席的盧四郎上，齊齊轉到謝大將軍這。

　　謝征無奈放下長箸，起謝罪，“謝陛下賜酒。不過臣酒量不佳，不像裴相海量。兩斤酒賜下，臣只怕要當眾醉倒失儀。”

　　“今晚是家宴，沒那麼多君臣禮節。朕只管賜酒，喝不喝是你謝大將軍的事。”薑鸞懶洋洋地舉起半兩杯，

　　“不過，改口喚一聲二姊夫，不值得謝大將軍喝兩斤酒？”

　　謝征怔住了。

　　聲線裏猛地泛起了激，“謝陛下！”

　　隨即二話不說，舉起巨樽就喝。

　　薑鸞喝幹了半兩杯裏的果子酒，亮出杯底，“行了，坐下慢慢喝吧，二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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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鬧宴席的另一。

　　薑郎薑鳴鏑，今夜揣著滿腹心事，愁眉不展，神低迷，和歡慶宴席的氣氛格格不，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儼然要借酒消愁的姿態。

　　然而酒，卻跟想像中的滋味大不相同。薑郎的惆悵更多，舉著空杯嗟歎，

　　“大好年華如水飛逝，過年就要娶那母夜叉。原想著借酒消愁，大醉一場，稀裏糊塗過到新年也就罷了……今晚的酒，居然是給十來歲小孩兒喝的果子酒！”

　　在他側，謝瀾端正坐於案後，眸低垂，指節輕輕挲著案上玉杯。

　　果子酒才好。

　　既可以放肆暢飲，又不會前醉倒失儀。

　　冷玉的手指握住酒杯，香甜芳馥的果子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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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過巡，宴席到了中途，薑鸞喝了七八杯果子酒，酒意微醺，臉頰升起淺淺的緋紅。

　　宴席樂音陡然一變，鼓點響起。原本輕快悠揚的竹樂音，換做了舞樂。

　　舞姬旋轉場。

　　今晚家宴的歌舞和昨晚的慶功宴不同，更加歡快無拘，舞姬穿起翻領胡服，舉著手鼓腰鼓，踩著鼓點節奏，開場一曲熱烈的胡旋健舞。

　　在場的眾多宗親子弟大聲鼓掌好。

　　大聞朝歌舞興盛，當年太皇帝時，經常在宴席中途興起，君臣共舞一曲破陣舞，傳為百年佳話。至今朝中的文臣武將大都善歌舞。

　　鼓點聲聲，氣氛熱烈。薑郎平日浪慣了，今天席間的果子酒喝得不夠盡興，那就歌舞盡興。

　　他率先起，踩著鼓點下場，揚起大袖幾圈急旋，引來相的宗室子弟一片轟然大笑好。

　　教坊樂隊察覺貴客下場起舞，立刻換了新曲，鼓點胡笳聲聲，這回是更適合男子的舞曲。

　　薑鸞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目不轉睛瞧了一會兒急舞的薑郎。

　　他不止自己跳，還從席位里拉起幾個玩得好的薑氏宗室子，幾個人踩著鼓點一起跳起了柘枝舞。

　　徐公公見瞧得專注，低聲了句底，“薑郎是在借著歌舞解憂愁哪。宗正卿不他整日裏浪不歸家，給郎定了門親事。方是崔翰林家的嫡，據說才敏捷，就是相貌差了點，脾氣大了些。過了年就得親啦。”

　　“原來如此。”薑鸞恍然。立刻吩咐賜酒一壺，快馬送去崔翰林家裏。

　　“崔翰林家的嫡，朕聽說過，人品是極好的。”叮囑徐公公，

　　“你多留意著。等崔家嫁過來後，六尚局細做一打狗棒給。就說是朕的口諭，如果薑郎做事不著調，不必顧忌郎的宗室份，關起門來，該手就手。”

　　徐公公的角搐了一下，“老奴這就準備去。”

　　薑鸞當然不會明說為什麼。

　　前世的薑郎，婚後被他夫人治得服服帖帖，四年生了個子，都是嫡出。但薑郎手裏鬆散慣了，二十大幾年紀，跟狐朋狗友們出遊一趟，一天便能用整個月俸祿。

　　最寵的小侄才兩歲時，這位嫂嫂氣得合離回了崔家，沒多久就再嫁了。

　　薑鸞前世的最後幾年，整日地聽薑郎長籲短歎，懊悔莫及，聽得耳朵都生繭。

　　這一世可不想再聽了。

　　吩咐完了制打狗棒，薑鸞滿意地吩咐斟酒，又喝了兩杯。

　　果子酒香甜可口，就是有點不夠勁。

　　席間又傳來一陣轟然鼓噪聲和笑聲，原來是謝征不勝酒力，被兩斤巨樽放倒了。

　　“哎呀~”薑雙鷺哭笑不得，帶著駙馬下去休息。

　　了懿和公主，薑鸞邊再無人攔著。如今的份，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當即拿酒杯敲了敲食案，“朕想喝點不一樣的酒。宮廷裏最好的酒是什麼？拿過來。”

　　宮廷裏最好的酒，是昨夜慶功宴上的“醉芙蓉”。

　　上好的宮廷釀，以百里外離宮清晨運來的山泉釀制，酒皎潔如玉，後勁也極大。

　　薑鸞有滋有味地咂了一杯。

　　果然是好酒，口醇厚甘。後勁上頭。

　　連喝了杯，原本只是浮起淺淺緋的臉頰暈出了酡紅，周圍的景象開始轉圈圈。

　　薑鸞也知道自己喝得太急，提筷夾菜，打算吃點東西酒。

　　夾了兩下，沒夾著。

　　象牙長筷歪了，在白瓷盤邊來去。

　　文鏡注意到了異樣，走近兩步，低聲相勸，“不能再喝了。陛下。”

　　薑鸞才不聽，理直氣壯地說，“今天朕高興，別做掃興事。誰也不許攔著朕喝酒！”

　　文鏡：“……”

　　連‘朕’的自稱都搬出來，他還能說什麼？

　　文鏡無奈退到後半步，按刀隨侍，視線盯著，眼睜睜看著薑鸞又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

　　薑鸞的酒量不尋常。喝了杯‘醉芙蓉’就開始暈眩，又喝多了兩杯，居然不暈了。

　　單手支頤，目迷蒙，淺笑盈然，笑看歌舞。

　　“阿瀅！”揚聲喚道。

　　崔瀅從席位間起，穿過熱鬧的歌舞，走到座前，“陛下有何吩咐。”

　　“今晚的除夕宴熱鬧，郎跳了一曲柘枝舞，我們也下場跳一支胡旋如何。”薑鸞笑起，抬手邀，“來，我們共舞。”

　　侍飛奔過去知會教坊樂隊，換了支東宮時常用的舞曲，一連串輕快的鼓點飛揚。

　　崔瀅踩著鼓點起舞。眼利，看出幾分端倪，揚袖旋了個，問，“陛下醉了？”

　　薑鸞笑道，“哪里醉了？我好得很。”

　　走過文鏡側，直接拉著文鏡下場，“文鏡也來，一起共舞。”

　　薑鸞起，走過前排席位，有一個算一個，拉到誰是誰，“來，一起共舞！”

　　胡旋舞在京城興盛，幾乎人人都會，被拉住的十來個倒楣蛋在眾人的大笑歡呼鼓掌裏起，進了歌舞佇列，揚袖胡旋起舞。

　　薑鸞介於微醺和大醉之間，輕盈地幾個胡旋，姿曼妙，周圍的紅柱明燭又開始轉圈圈，停步時微踉蹌了下。

　　正好旋到謝瀾的席位前，謝瀾即刻起，旋錯步，不聲地抬袖遮擋，擋住了君小小的失儀。

　　“陛下，歌舞盡興。”崔知海也是那十來個倒楣蛋中的一個，氣吁吁地跳過來。他材微胖，十來圈就轉不了，“臣、臣請退。”

　　薑鸞也盡了興，由崔瀅扶著，重新落座，還是單手支頤的姿勢，繼續笑看歌舞，又吩咐道：

　　“倒酒。”

　　文鏡跳舞的功底普通，十幾圈胡旋下來暈頭轉向，薑鸞邊沒了人阻攔，幾個宮人聽命過來倒酒。

　　二兩白玉杯，玉酒斟滿。

　　薑鸞手去拿酒杯，一道悉的紫袍影卻擋在面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直接取走了酒杯。

　　“陛下醉了，不宜再飲。”裴顯沉著勸誡。

　　薑鸞應聲抬頭，烏黑眸裏霧濛濛的，臉頰嫣紅，聲音裏也帶了幾分撒的醉意。

　　“裴相不許攔我。今夜是除夕呀。新年將至，歌舞盡興，我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