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良玉出了小溪塔,趁著昏沉的月趕路,路兩旁乾枯的老樹丫丫叉叉連綿不斷,起初還能看見些山麂野獐,天上不時有烏盤旋,不多時便都蹤跡滅絕,再往前走,是些燒焦的殘磚敗瓦,地上不時沁著大塊大塊的黑跡,卻看不到。
突地道上土渣,乾草搖,迎面有三十餘騎疾馳奔來。
一點刺骨的涼風鑽洪良玉的脖領,他低下頭,把左右手錯揣進袖子,脖子也一團,默默讓到路邊。
不料領頭那人見道旁立著一大個兒,吹了聲哨子,隨即勒住韁繩,這隊騎兵紛紛住蹄,停在了道上。
領頭那人約莫四十多歲,臉上皮黑,頭頂暖帽,穿絮棉的圓領馬褂,除了背上的鳥銃,左右腰上還各掛有兩枚洋制的手雷。
「大個子,前面到小溪塔還有多遠?」
洪良玉依言抬起頭:「八九里。」
頭領又問:「鎮上有位蕭東河的士紳,你知道他家住哪兒麼?」
「軍爺您沿著路走,見到兩顆棗樹往西,門口掛一塊八葉傳芳的門匾便是了。」
「嗯,你倒說的明白。。」
洪良玉不卑不地回答:「小人本是唐家莊人,在小溪塔燒炭營工,蕭東河正是我家東主,白天家裡來信,說老母重病,東家準了我兩天病假,小人不敢耽誤,這才匆匆上路。」
頭領滿意地點點頭,又吹了一聲口哨,馬隊匆匆離去。
見這隊軍走了,洪良玉腳上不自覺加了步伐,又一沉思,乾脆舍了道,投茫茫野林去了。
約莫多半柱香的功夫,趕路的騎兵頭領突地急拉韁繩,隨後諸人俱是馬上老手,也跟著急勒韁繩。
旁一騎低聲問道:「大人,怎麼了?」
「不太對勁,普通百姓見到兵向來是避之不及,可剛才那個大個子面不改,對答如流。唐家莊遭了兵災,鬼魅叢生,大白天能見到活出沒,尋常兵持鳥銃尚且不敢獨自行走,他一個人居然敢走二十幾里的夜路,我看他絕非良善,沒準是香軍的探子!「
那扈從想起方才那人見到兵居然不怕,也覺得頭領說的有道理:「要不要掉頭去追?」
「我等負軍機要務。不好節外生枝。」這頭領從隊伍里喚出二騎:「你們兩個回去,把剛才那人捉來,到小溪塔匯合,路上多加小心。」
二騎應聲,調轉馬頭去捉洪良玉,可沿著路走了許久也瞧不見洪良玉的影子,只能空手回來報信,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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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到了唐家莊,只見家家門戶閉,偌大街上冷冷清清,無一家燈火,但家家戶戶張掛著辟邪的黃符和八卦鏡,空氣中瀰漫著紙錢的燒灰味道,各家門前新潑了水,已經結了冰碴,雖然不太吉利,終歸是能看出些人氣的。
洪良玉辨出兄弟唐曜的家所,卻只瞧見一棟燒空的屋架,想是福音會收利錢的信眾報復,臉上然變。
他悄無聲息地兩步到唐曜鄰家的院里,到臥房,開窗戶紙往裡一瞧,只瞧見床上睡著四個人頭,一對夫妻和兩個半大小子,並沒有唐曜妹妹的蹤跡,又捻手捻腳在各逛了一大圈,確認再無別人,終於按捺不住,襟下扯了塊黑布蒙在臉上,又撿了把柴刀,一腳踢開臥房的柴門,沒等床上四人反應過來,柴刀便抵在了主家男人的脖子上。
「別出聲!」
男人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只是連聲討饒,卻是拿被窩裹住兩個孩子的婦人定了定神,遲疑地問:「阿曜,你是阿曜嘛?」
洪良玉冷聲道:「莫家嫂子,你拿了我的錢,卻把我妹妹弄到哪兒去了?」
「冤枉!你妹妹白天和香軍走了,是自願走的,我攔不住,你留下的二十兩銀子剩下大半,也是不要的,你要便全拿走罷。」
洪良玉連忙追問:「怎地和什麼香軍走了,你細細說!」
說罷晃了晃手上生鏽的柴刀。
「前些日子梧州來了一隻造反的香軍,與兵打得火熱,前幾日兩幫兵鬧到這兒來,地保團練都被香軍殺掉,兵打不過香軍,就往小溪塔逃了。對了,香軍把收你家利錢的胡地主一家也盡數殺了,你唐家的大仇報了,不要倒是福音會的神甫趁架著鐵機跑掉了,他們還放了糧食,樂意參加香軍可以多拿一份,你妹妹也因為這個和他們走了,說是也要造反。」
洪良玉大怒:「開天闢地從沒聽過有人造反!你若沒虧待我妹妹,怎麼會為了糧食和不相干的人跑掉?定是你苛待我妹妹,把走了!」
「冤枉!冤枉!」婦人連聲屈:「香軍的確是收兵的,我親眼見過,有上百人!我拿了你的錢便用心置辦,平時吃穿用度不必說,我還添了一份嫁妝給,餘下的錢也分明包好,現在廚房灶灰底下埋著。當初胡地主的家僕上門吹鬍子瞪眼,我把盈盈送到婆家咬死不認,也是得罪了他的!你現在憑白地冤枉嫂子,你這是喪良心。」
婦人說得又快又急,有條有理,不似編造,洪良玉想起方才搜屋,卻是有不兒家用的東西,心裡也信了七八分。
他悶悶地把刀丟下,後退幾步,沖婦人作了個揖。
「方才是我得了失心瘋,胡講話,莫大嫂子別見怪。」
婦人有些遲疑地盯著洪良玉,倒似第一次認識他。心裡安了些,才提了一:「香軍今天白天才走,往南去的,聽說要在活魚谷紮下,他們人馬多,走不快,也許你還能追上。我總算沒看好盈盈,灶里的錢你也一併拿走吧。」
洪良玉搖頭:「若真如你說,盈盈把錢留到你這兒,嫂子一家便安心用吧,老唐我這再一去,恐怕再不回來了。」
他記下活魚谷的名字,翻出了院門,不多時便消失在夜當中。
直到這一會兒,男人頭了:「那,那是唐家侄子?」
婦人琢磨了一會兒直搖頭:「聲音不太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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