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紫川家西南國境。
林睿很殷勤地一路送紫川秀過來,直到前方出現了紫川家的鷹旗。
告別之前,兩人都一再道歉,為這次的不幸表示憾,但又表示這次的事件純屬意外,絕不會影響兩人與兩國之間地久天長的深厚友誼。
暮中,揮手別過了依依送別的林睿,別過暮深沉的林家領地,紫川秀下了心頭的震撼。重新踏上了祖國的領土,他有種安心,就像是漂泊的游子回到家。
邊境上的喧鬧驚了紫川家的邊防哨所,看到紫川秀被那麼隆重地恭送過來,邊防軍也不敢怠慢。軍出來向紫川秀敬了個禮:“先生,請出示您的證件。”
紫川秀手在口袋里面索了下,忽然發覺空空如也:剛才蹦上跳下的,證件不知丟在哪里了。
“證件我失了。我是黑旗軍統領紫川秀。”
若不是紫川秀鎮定自若的氣度和林家大隊人馬恭送他的排場,那軍說不定要放聲大笑了:“您……您不是開玩笑吧?”
“自然不是。”
軍使勁地打量著紫川秀,皺皺眉頭:“呃,這位先生,您沒有證件,我們也沒見過統領大人的模樣,這讓我們很為難了。”
紫川秀一愣:“難道你們這里就沒有見過我的人嗎?”
“很抱歉,我們的級別都太低,沒有資格直接覲見統領。”
“這樣吧,讓你們行省總督過來。他應該見過我的。”
兵們面面相覷,行省總督是統管上萬駐軍的將領,對他們來說那可是駭人聽聞的大人!隨隨便便要他過來,萬一這人不是真的統領,驚擾總督大人,他們豈不是倒霉?
軍人們圍起來低聲商議了一陣,最后對紫川秀說:“大人,我們先向上級報告,讓上級來裁決,這樣可以嗎?”
“你們的上級是誰啊?”
“我們的上級是瓦林邊防治部,然后他的上級是瓦林駐軍參謀部,然后才到行省總督……”
紫川秀大皺其眉,但瞧這群低級軍*戰兢兢的樣子,他也不好意思為難他們。他點頭道:“也只好這樣了!你什麼名字?什麼銜?”
“下歐路,任瓦林行省邊防支部第一分局第十一哨所指揮,銜為小旗。”
小旗軍怎麼只做個分哨所指揮?紫川秀微微詫異,卻沒有追問:“歐路小旗,有沒有吃的,拿過來吧。還有,給我準備床鋪吧,今晚我就在你們這里睡覺了。”
夕西下的時候,幾個出去打獵的軍人回來了,手上提著兩只野兔,大伙麻利地團坐在一起剝去皮下鍋。窗外是一片寂寥的黑暗荒野國境,樹林在遠,屋子里角落里堆著一堆柴火照明兼取暖,火融融,二十幾個邊防軍人團團圍坐在一起進餐。
飯菜只有簡單的白飯和青菜,大部份野兔留給了紫川秀。
紫川秀了幾口飯菜,兔因為沒有放姜有一難聞的臊味,他順口問:“你們平常就是吃這個?吃青菜不行,當兵不吃沒力氣,伙食費不要太省了。”
那軍苦笑著不出聲,有個士兵忍不住說:“大人,青菜都是我們自己種的。今天有客人來,我們才特意加菜,平常我們不至于這麼奢侈的。”
“這樣做奢侈?”紫川秀哭笑不得,他想起了自己在旦雅和帝都出席的那些高檔酒店賓館,那接踵而至的宴會和邀請,那堆積如山的佳肴酒本吃不完就倒去喂豬了。
自己高高在上地養尊優,而像這些邊防軍人,種菜、打獵、砍柴,下軍服的他們與農民本就沒有區別,相比于當權者的奢靡腐化,這些年輕的士兵顯得多麼質樸和忠誠,他們才是紫川家遼闊疆域的真正捍衛者,無名英雄。
“不對頭,這里面有點不對頭!”紫川秀突然記起來了,普欣和瓦德都給自己匯報過的,家族軍隊每個普通士兵的伙食標準是每個月五銀元,軍是每個月十銀元,而黑旗軍因為地方富裕所以又給兵們每月增加十五銀元,那就等于說一個普通士兵一個月可以吃上二十銀元的伙食。除此之外,士兵們還能從家族每個月領到餉銀十個銀元,有二十銀元的伙食費再加餉銀,何止于要吃這麼差勁的飯菜?
他問那個士兵:“你們每個月能領到多伙食費?”
“啟稟大人,我每個月伙食費有兩個銀元。”
紫川秀沉住氣,又問:“那你每個月領到多餉銀?”
“我每個月能領到現金兩個銀幣。”
“全部?”
“啊,是啊,全部了!”
砰的一聲響,紫川秀憤怒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飯碗被震得叮叮作響,他對著那軍怒目以視:“居然克扣那麼多!你的心太黑了!”
歐路連忙分辯:“大人,不關我的事!我一丁點都沒有克扣,上面發下來多,我全部如數發給大家了!”
士兵們也說:“大人,歐路長不是那種人,他自己的餉銀也是被克扣的。”
紫川秀才知道冤枉了好人,他問:“你知不知道是誰克扣了你們的餉銀?”
歐路小旗猶豫,低聲說:“下不清楚。”
紫川秀明白了,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敢說。當著那麼多士兵的面,紫川秀也不好問他,點點頭:“就這樣吧。時候不晚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紫川秀浮想聯翩。
與地方員相比,軍待遇相對較低,只有靠克扣餉銀和虛報兵員來賺取點外快,這幾乎都為軍中的慣例了,紫川秀心知肚明,一般來說,只要不過份他都不會追究。
平常時候,克扣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的餉金那是慣例了。但在瓦林,高級軍竟然克扣到了百分之九十,對士兵們榨到了吸髓的程度!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紫川秀是絕不敢相信的,他都要奇怪當地部隊為什麼還不嘩變了!
紫川秀在日記上把這件事做了記錄:“一定要找出那個蛀蟲來,收拾他!”
原來以為起碼要明天才能得到回復的,但是瓦林駐軍的行出乎意料的快,夜大概十一點,外面傳來了馬車的轆轆聲和軍靴踏地聲。
執勤的邊防軍哨兵大聲問好:“總督大人好!向總督大人致敬!”
“嗯,人在哪里了?”一個渾厚的男聲傳進來,紫川秀立即清醒過來,他聽出來了,自己居然忘記瓦林行省的總督正是馬維!
在舉著火把的親兵們簇擁下,馬維大步走了進來,冷冷地著歐路小旗:“聽說有個冒充紫川統領的人在這里?”
歐路小旗戰戰兢兢地回答道:“正是!他在里間休息,大人可需要進去看他?”
“把這個騙子給我揪出來!”
“不必麻煩,我自己出來了。”隨著話聲,紫川秀打開里屋的門出現了。
見到紫川秀,馬維震驚地張大了:“你怎麼——”
他立即醒悟過來,端莊地行禮:“統領安好!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請大人恕罪!”
紫川秀擺手:“馬維閣下不必客氣了。我來也沒通知你,你何罪之有呢?”
“是!不知大人臨我行省有何指示?下可否有效勞之?”
“我是隨便出來散心的,本不想打擾你們這些方面大員的,但是因為證件失被邊防部隊扣下了,不得已驚你。打擾你休息了,我也抱歉得很。”
“隨便走走散心?”馬維仰著頭瞇起了眼睛,懷疑在他眼中一掠而過。
突然,他轉猛烈地將歐路小旗了一個耳,作迅疾得紫川秀都來不及阻攔。
“混帳!沒長眼的蠢貨!”馬維又是一個耳,兇狠的一腳重重踹在了歐路口將他踢飛了出去:“連統領大人都敢扣留!想造反了嗎?將他拖出去打,打死了喂狗!”
親兵們齊聲應道:“是!”幾個人上來拖住歐路的腳就往外走,地上留下了長長一道跡。
旁觀的眾兵臉上都出了恐懼和不忍看的表,有人向紫川秀投來了哀求的目。
事發生得太過突然,紫川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這才反應過來,喝道:“夠了!住手!”
“是,大人。”馬維喝住了親兵們:“住手,退下去!”
他立正待命,兩手直直地在軍線上,目不斜視——紫川秀簡直不敢相信他與一秒前那個暴戾的臉孔是同一個人,他還沒見過變化如此快速的面孔,一臉的恭順眨眼間會變一臉的兇殘,沒等自己回過神來,他又換了一副低眉順耳的順從樣子。
他的眼突然與馬維的眼撞在一起,就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眼中令人窒息的兇殘和暴戾。紫川秀不寒而栗:這家伙是個極度兇殘的惡!
他放緩了聲音:“馬維長,邊防軍人也是按規定行事,錯的是我,不應該把證件失。”
“是!統領大人寬宏大量,饒了你們狗命,還不多謝大人?”
四面響起了參差不齊的多謝聲,紫川秀想起一件事:“馬維閣下,這些軍人無罪,不過有個家伙真的該狠狠懲罰的。”
“不知此人是誰?請大人賜下名字,我宰了他喂狗!”
“馬維閣下你該好好審查一下您的軍需了。剛才我和邊防兵們一起吃飯,他們的伙食差得不得了!歐路,帶我去你們存糧。”
掀開糧缸的蓋口,一濃重的霉爛味道撲鼻而來。紫川秀沉痛地說:“這樣的糧食如何能供應我們的士兵呢!”
馬維沉著臉吩咐左右:“立即把軍需抓起來,押送到旦雅軍法去!”
紫川秀贊許道:“很好。還有,發下來的餉金也被克扣了大部份!馬維長,邊防部隊守衛國家的第一線,常年日曬雨淋,宿荒野,我們不能苛待他們啊!”
“大人,下明白!下立即把財務也抓起來!大人,夜已經很晚了,這些瑣事不妨明天再理吧。大人,您勞累了一天,這麼簡陋的地方您怎麼能休息得好呢?請到瓦林市區去吧,或者這附近有一棟別墅也可以供您休息。”
紫川秀正要答應,忽然一陣莫名的寒意襲來,他改變了主意:“不勞煩你了。剛才我已經睡下了,同樣休息得很好。”
馬維很熱地邀請了一通,但紫川秀意志堅定,他只好作罷,低了聲量說:“大人,可否單獨說話?”
親隨們乖巧地向外走,屋子里只剩下兩個人,馬維恭敬地說:“昨天我才剛剛從旦雅回來,有件事需要與大人您商議,只是普欣和文河閣下都說大人最近不適不見客,不料大人卻是來了我們這里,真是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紫川秀直截了當地問:“你去旦雅找我什麼事呢?”
“大人,上次您掉了點東西在家兄那,家兄讓我給您送過來。”
馬維塞過來一個信封,紫川秀一哂,不接,微笑道:“這事急不來的。遠東那邊還在打仗,我在這邊遠隔萬里,一時也不好作,至于錢,無功不祿,馬維閣下您還是拿著吧。”
紫川秀只是推托,馬維不得不把錢收了起來。他一點不尷尬,笑容可掬地說:“既然這樣,這錢下就先幫您存著吧!夜深了,下不打擾大人您休息了,謹祝大人晚安,告辭了!”
“總督你走好。”
馬維上了馬車,近百名隨行的騎兵也跟著轉離去,煙塵中車隊漸漸遠去。
看著馬維離開,紫川秀覺如釋重負。在自己的地盤,馬維的氣質與在旦雅時截然不同了。
相比之旦雅那個小心謹慎的中級軍,剛才的馬維出一種肆無忌憚的驕橫味道,那咄咄人的霸道竟給了紫川秀無形的力。
“居然當著我面打人?混帳,這小子真他媽是個土皇帝!”紫川秀低聲罵道。
他轉過來,邊防站的士兵齊刷刷地跪倒了一地。
“你們怎麼這樣!快起來!”
歐路小旗在士兵們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含著淚說:“謝大人救命之恩!若不是大人出手搭救,我今天真的會沒命的!”
“馬維長的脾氣是暴躁了點,不過不至于鬧出人命吧?家族畢竟是有王法的。”
“大人,在瓦林行省,馬總督的話就是王法!今天若不是大人您在場,我真的會給他扔出去喂狗的!”
“不可能吧?”
“真的!”士兵們七八舌地說:“上個月,新調來的邊防治部路南副旗本不知道總督的厲害,跟總督吵了起來,結果總督大人下令打死了!”
“因為馬總督把我們的餉銀克扣得太過份了,我們以前選了士兵代表去旦雅向軍團總部投訴,最后代表們都給抓回來,活生生地被打死了!”
“不要說我們這些小兵了,就算比他等級更高的行省省長,馬維總督也是說打就打,毫不客氣!上個月,為了馬家與出租農之間的糾紛,省長說了幾句公道話,瓦林的駐軍當天就沖進政府把省長拖出來當街痛打了一頓,輕松得就像打條狗!”
聽著士兵們痛訴馬維的劣跡暴行,紫川秀震驚異常,馬家在瓦林行省橫行霸道到了極點,有些事即使士兵們眾口一詞地保證他都不敢相信:“不可能吧!省長與總督是平級員——哦,不,在西南省長比總督更高一級,馬維怎麼敢干出這種事!公然侮辱上級是死罪,就算他敢,他部下怎麼敢執行這種命令?”
“大人您可知道第三十五步兵師的來歷?”
“黑旗軍屬下的一個步兵師,有什麼特別的嗎?”
“大人,您這就有所不知了!當初家族把馬家的雇傭軍收編,不知怎麼回事,那支被收編的雇傭兵居然原封不地留駐瓦林,而馬維則出任師團長和行省總督!第三十五師全都是馬家死心塌地的黨羽,哪怕馬維造反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執行的,整個瓦林行省都是姓馬的一手遮天!”
紫川秀又一次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軍務收編貴族私兵為正規軍,當時紫川秀還在遠東,對詳并不了解,但一貫以來,為避免軍隊地方化的傾向,征集的部隊不能在本土駐扎,這幾乎是軍隊不文的鐵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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