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如鶴終究還是回教室了,因為已經快到下課時間。
明末底層百姓,每日兩餐都困難。
但在富庶地區,基本上都吃三餐。就算糧食不夠,白水煮石頭,也得冒出炊煙來,免得被鄉親四鄰看扁了。
含珠私塾的課程表,大致如下——
晨讀:老師帶讀,集朗誦,人點讀。
早餐時間。
習字:練習寸楷一百字。
經義:講解四書五經。
午餐時間。
背誦:溫習課本,背誦章句。
辭章:講詩、講對聯、講古文、講試。
晚餐時間。
晚自習:溫習今日所學,偶爾講解習文。
……
“先生!”
“進來吧。”
費如鶴的鼻已經止住,獲得老師準許,大搖大擺走進教室。
費純則鼻青臉腫,以袖捂面隨其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相。
反而是趙瀚毫未傷,踱步走進教室,挨著費純坐下。
授課先生龐春來,老秀才一個,似有近視眼,此時正在講經。
他本不管學生在干啥,將課本湊到眼前兩寸,坐在講臺搖頭晃腦:“孔子曰:君子有三戒。之時,氣未定,戒之在。及其壯也,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氣既衰,戒之在得。”
“氣為何呢?形之所侍以生者,而氣。就是說,一個人想活下來,就得有有氣,就得調和……”
突然,一個學生舉手:“先生,什麼是戒?”
“哈哈哈哈!”眾孩大笑。
費如鶴也跟著起哄:“我知道,戒就是戒人!”
“哈哈哈哈哈哈!”
學生們笑得更大聲,課堂里彌漫著快活的空氣。
趙瀚低聲問費純:“那搗的是誰?”
“費元鑒,橫林那邊的,”費純低聲說道,“論輩分,他是咱們小爺的叔祖,跟咱們老太爺是族兄弟。”
好嘛,這輩分夠高,費映環的叔叔輩兒。
被打斷了講課,龐春來也不生氣,捋著胡子說:“汝等皆子年,氣未定,不可沾染。該當戒之!”
費元鑒估計有十二三歲,也是個資深留級生,繼續搗道:“年不近,那豈不是沒法生孩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先生你肯定講錯了!”
“對,講錯了!”費如鶴跟著起哄。
此班有二十多個學生,費元鑒、費如鶴這對“爺孫”,應該屬于班霸型人。
他們給老師搗,各自的小弟也跟著咋呼。
只一瞬間,教室吵鬧得如同菜市場。
“砰砰砰砰!”
龐春來終于忍不住,用戒尺敲打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肅靜,肅靜!此戒,當是不可沉迷于。食也,吃飯飽腹,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如何可以真正戒除?然而,饕餮貪吃,荒樂,則是人之。此戒,非戒人,乃戒人也!”
費元鑒還在繼續唱反調:“先生講,朱子集注里可沒這麼說。”
“就是,朱子沒說的,便是先生在講!”費如鶴跟著抬杠。
一唱一和,好生熱鬧。
趙瀚仔細觀察況,發現全班都在跟著起哄,只有最前排的一個學生,始終在埋頭默默看書。而且,這學生衫單薄,一看就知道來自貧寒家庭。
“砰砰砰砰砰!”
龐春來瘋狂敲打著戒尺,可教室里已經吵嚷一片。他實在沒辦法了,只得喊道:“自習,不許走,且等著下課!”
“哇……哦哦哦哦哦哦!”
學生們集歡呼,仿佛在慶祝勝利,然后彼此之間打鬧不止。
龐春來懶得再管這些混蛋,換上一副慈祥表,對前排那個貧寒學生說:“徐穎,你上前來。”
喚做徐穎的學生立即過去,態度恭敬道:“先生有何教誨?”
龐春來關切道:“今日所講,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徐穎點頭說。
龐春來提醒道:“孔夫子所言戒、戒斗,并非尋常的戒、戒爭斗,而是克制心中之。氣所,便是所指。圣人同于人者,氣;圣人異于人者,志氣。你當思慕圣人,養志氣而克氣,如此方能有一番大作為。”
徐穎仔細思索,問道:“可先生曾說,大丈夫不可無氣。”
龐春來解釋道:“此氣,乃人之,克制氣,便是克制。而大丈夫不可無氣,乃也,乃骨氣也。與人無妄爭斗,是意氣之爭,并非之爭。”龐春來朝堂下一指,“此般頑劣之輩,便是氣過旺而全無。你好生讀書,不要與他們爭斗,莫要辜負自己的一才華。但也不可失,不可無傲骨。”
徐穎連忙作揖:“多謝先生教誨。”
教室里打鬧一片,授課老師管都不管,只給那貧寒士子開小灶。
“當當當當!”
過不多時,鐘聲響起。
學生集歡呼,一窩蜂的涌出教室。
離家比較近的學生,直接跑回家里吃飯,寄宿學生則都奔往食堂。
也有不遠不近的走讀生,拿出自帶食盒,就在教室里吃。
費如鶴猶如刑滿釋放,迫不及待往外跑,突然轉指著趙瀚:“那個……那個誰……”
“趙瀚。”趙瀚笑道。
“對,趙瀚,一起去吃飯。”費如鶴說道。
在他們離開教室的同時,那位貧寒學子徐穎,也捂著一個小包慌忙奔走。
可惜跑得不夠快,剛起就被人堵住,四五個人將他團團圍住,不讓正在收拾東西的老師看見。
領頭者,赫然就是費元鑒。
徐穎不愿與之爭斗,低頭轉走,立即被人推回去。
費如鶴突然拉住趙瀚,笑著說:“不忙吃飯,先看一場好戲。”
龐春來腋下夾著課本和戒尺,手里拄著一拐杖,終于巍巍離開教室。
見老師走了,費元鑒用嘲弄的語氣說:“徐大才子,今天吃的什麼啊?”
徐穎護著裝午餐的小包,低頭回答:“麥餅。”
“你家欠的租子還沒,居然吃得起麥餅?”費元鑒笑得更起勁,同時手抓出,“快打開讓我看看。”
徐穎連連搖頭,抱著包袱蹲下,等著被群毆一頓。
面對躺平等候挨打的徐穎,費元鑒頓時興趣缺缺,轉離開說:“真沒勁!”
其他學生拳腳相加,一人來幾下,也都陸續走了。
挨打之后的徐穎,反而松了一口氣,抱著東西飛快往外跑。
趙瀚全程目睹,也沒出手幫忙,而是問:“爺,你就不路見不平,來個拔刀相助?”
“拔個屁,”費如鶴沒好氣道,“那蠢貨跟我爺爺平輩,我還能毆打長輩不?”隨即又說,“不過嘛,本爺確實看他不慣。等他哪天鬧得大了,比如把人打得半死,我再出手也就有可原。”
費純立即拍馬屁:“爺有勇有謀,又是俠義心腸,日后一定可做大豪俠。”
“哈哈哈,”費如鶴渾舒坦,“說得好,UU看書 www.uukanshu.com本爺今后肯定是大豪俠!”
趙瀚瞬間無語,一個豪族嫡系,不想著考科舉也就罷了,至得有做將軍的志向。幻想當俠客是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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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結伴前往食堂,走出幾十步,約可見徐穎蹲在涼亭的欄桿下。
趙瀚說道:“爺,我過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肯定在哭。那廝每次被欺負,也不曉得還手,只知道躲起來一個人哭。”費如鶴撇道。
費純解釋說:“爺也幫過,那小子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接。”
趙瀚輕手輕腳走過去,果然聽到一陣泣聲。
徐穎蹲在涼亭的欄桿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啃食麥麩餅。他家屬于半自耕農,全家攏共幾畝地,肯定是吃不飽的。必須另外再佃耕土地,偶爾也打些短工,如此才能生存下來。
這樣的半自耕農、半佃農家庭,若是哪天遇上災荒,僅有的土地必然被兼并。
驚覺背后有人,徐穎不敢回頭,也不敢站起來。他將剩下的半塊餅,瘋狂往里塞咽,然后抱著腦袋準備挨打。
趙瀚心生憐憫,出幾枚銅錢說:“你這年紀,正在長,只吃麩餅可不行,且拿去買些吃的。”
見到遞來的銅錢,徐穎終于緩緩抬頭。他不知道趙瀚是誰,起作揖道:“閣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但一個餅子足以吃飽。”
果然倔得很,趙瀚拱手離開,快步追趕費如鶴。
“怎樣?”費如鶴笑問。
趙瀚說:“是個有骨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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