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山河畔。
龐春來拄著拐杖,遙數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長嘆道:“唉,不料費氏門風,竟已敗壞至斯。”
在趙瀚的攙扶下,龐春來先去費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費家先祖。接著又去費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書集注》,以含珠書院的老師份,要求立即面見費氏族長。
這是應有的程序,且不說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費氏族長也肯定親自過問。
然而,龐春來此行,竟連大管家都沒見著。
只被迎客的家仆請進去,坐在小廳里喝茶,問明事件的緣由經過,說是幫著向上面通報。
族子弟毀壞圣賢書,將同窗欺負到失心瘋,家長還敢大鬧含珠書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開會了!
可現在呢?
龐春來一杯茶喝完,就被禮送出去,費家本就懶得理會。
龐春來扭頭看向兩河匯之,河口單獨屹立著一座牌坊。那“三人閣坊”,費宏當首輔時立的,龐夫子冷笑道:“鉛山費氏,文脈衰弱,仕途黯淡,絕非偶然啊。”
趙瀚陪龐春來傻站了很久,終于忍不住問:“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曉?”龐春來反問。
趙瀚分析道:“先生若無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還有此等閑心在河邊嘆息?而且,特意帶著學生逗留,或許此計需要學生去執行。”
“你果然聰慧過人,”龐春來不由贊嘆,又說,“我只是還在猶豫,要不要那麼做。”
“看來是個下策。”趙瀚說道。
“上策便是說費氏族老,讓他們執行費氏家規,”龐春來嘆氣搖頭,“這執行家規,做做樣子也啊。誰又想得到,費氏竟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趙瀚猜測道:“宗支太多,又各有產業,自是人心難聚。族長說話不管用,時間一長,也就懶得去管了。”
龐春來盤坐下,拐杖橫放膝前,問道:“趙瀚,你可知為師是哪里人?”
趙瀚回答:“聽口音,似是山東?”
“遼東。”龐春來著靜靜流淌的鉛山河水。
趙瀚對此頗為驚訝:“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沒啦,”龐春來似乎陷回憶,“遼東士子,多出將門,為師勉強也算將門子弟。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一介書生,淪為流民。天啟元年,岵云公命署戶、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誰?”趙瀚忍不住打斷。
龐春來說:“王公,諱在晉。”
趙瀚又問:“署三部事,就是這三部都歸他管?”
龐春來點頭:“兼三部左侍郎。”
趙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兩個字:牛!
王在晉這個名字,趙瀚是聽說過的,但還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務。
大明數百年,有攬權兼掌兩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時擔任吏部、兵部尚書。
但那是兩部尚書,而王在晉是三部左侍郎!
怎麼說呢?
你可以理解為,戶部、工部、兵部的事務,全都給王在晉來打理。老黃牛一個,若干得好,功勞歸尚書,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責任。
當時,東林黨和齊楚浙黨,正在進行非常激烈的黨爭,每個左侍郎的職位都很寶貴。
雙方竟然暫時達妥協,讓王在晉做三部左侍郎,可見他的辦事能力有多強!
無非是遼東軍十萬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擔那個干系,就把擔子全都在王在晉肩上。
龐春來繼續說道:“岵云公,經天緯地之才也。廣寧兵敗,岵云公奉命經略遼東,我便是那時投奔岵云公賬下。我一個酸秀才,并無多本事,只因悉遼東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賓。可惜啊,可惜,能夠做事的人,終究抵不過黨爭之輩。”
趙瀚越來越吃驚,眼前這個老學究,竟然曾是遼東經略的幕僚。
龐春來苦笑道:
“我只追隨岵云公四個月,他的遼東經略就被奪了,沒有任何罪名,沒有任何過錯,只是有人詆毀他難當大任。召回北京還不滿意,是被迫卷黨爭,被排去南京養老。”
“黨爭雙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圖收遼東防線!我就是遼東人,全家慘死建奴刀下,誰愿意舍棄遼東土地?遼東百姓,那時能跑的都跑了,沒跑的都被擄走。數百里皆為白地,收回來做什麼?還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遷回關外!防線拉得越長,便遭到建奴攻擊,只能被防守,無法主進攻,徒耗人力力財力!”
“就仿佛與人斗毆,你不能手臂一直出去,隨時等著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來拳頭,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堂袞袞諸公,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趙瀚說道:“不敢懂,懂了就是棄土棄民,就要擔上國土淪喪的干系。”
“你小小年紀,這個道理都懂?”龐春來扭頭看著趙瀚。
趙瀚說道:“略懂。”
“你果然天賦異稟,智慧遠超常人,”龐春來繼續說道,“岵云公不堪辱,怒而辭。這請辭奏疏,從北京一直寫到南京,我也跟著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辭歸鄉之時,竟還想著給我安排出路。修書一封,薦我來費氏做塾師,否則我這老朽之,怕是早就死在南京!”
所以,你繞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說啥?
趙瀚疑的看向龐春來。
龐春來贊許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賊婦闖山長房,只你一人而出。男兒在世,可以無權,可以無錢,可以無才,唯獨不可無擔當。你有擔當,又兼仁義,甚好,甚好!”
趙瀚提醒說:“費爺(費如鶴)也站出來阻攔了。”
龐春來搖頭道:“他那是江湖義氣,見你而出,也一并站出來保你,否則你定被賊婦記恨。”突然沒來由問道,“兵法第一要義為何?”
“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趙瀚不能確認。
“不錯,小小年紀,竟看過《孫子兵法》,”龐春來笑道,“咱們今天要講的,是攻敵之必救!”
趙瀚問道:“費氏為敵?”
龐春來看向趙瀚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欣賞:“然也。想救下徐穎的家人,所敵者不惟費元鑒之父母,而是要與整個鉛山費氏為敵。因為面對外人,費氏必為一。但鉛山費氏,又非鐵板一塊,其族矛盾重重。”
趙瀚想了想說:“于是,就要攻敵之必救,讓費氏自陣腳,得費元鑒一家不容于費氏。”
“孺子可教也!”
龐春來對趙瀚滿意到極點,問道:“費氏最看重的是什麼?”
趙瀚分析道:“費氏不缺錢財,如今看來也不顧及名聲,就剩最后一點家族臉面了。”
“什麼臉面?就是一塊遮布,”龐春來譏諷道,“咱們就撕下那塊遮布!”
趙瀚問道:“先生不怕我去告?”
“你今天能站出來攔路,就不是什麼告小人,”龐春來自嘲道,“就算告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好不容易遇到個得意弟子,已將徐穎視為半個兒孫,怎容得費家如此糟踐?”
好嘛,不僅僅是護犢子,而是給自己的“兒子”討還公道!
龐春來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計想收養徐穎傳香火,沒想到被費元鑒欺負到失心瘋。
趙瀚說道:“怎麼做事,先生請明言吧。”
龐春來道:“費松年得子之時,已經年近古稀,坊間有不堪傳聞。我來執筆編寫風月故事,你拿去到各撒播。費氏祖宅幾份,河口鎮幾份,含珠私塾和書院再幾份。特別是含珠書院,有一些領縣士子求學,還有一些儒學名師授課,這家族丑事讓他們知道了,怕是明年就會傳遍半個江西。”
我,好狠毒的計謀,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費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綠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頂綠帽子不戴也得戴!
趙瀚提醒道:“這樣一來,恐怕徐穎的家人,會被報復得更慘。”
龐春來神一笑:“含珠書院的山長,到時候會幫我們的。”
“為什麼?”趙瀚疑道。
龐春來說:“費元祿此人,乃費堯年嫡長子。別看他只是秀才,可一才學卻不低,過于沉溺詩詞文章而已。他早就想著整頓家風,早就想整頓含珠書院,但一直找不到手的契機。一旦丑聞散播開來,鬧得越大越好,他肯定借機掌控書院大權。”
“他不是本就執掌書院嗎?”趙瀚問道。
龐春來搖頭:“含珠書院,好比一國。費元祿這個山長,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宗支便是地方豪族,他們的家奴,早已掌控書院的各種事務。甚至連含珠書院的學田,都在費堯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搶奪。含珠書院現在沒錢,學田只剩幾百畝,書院經費需要各宗湊錢承擔。費元祿必須借機拿回學田,他才能真正掌控書院!”
我尼瑪!
趙瀚徹底服了,一個校園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著這麼驚心魄嗎?
趙瀚問出最后一個問題:“先生,此事與我無關,我為何要冒著巨大風險幫你做這種事?”
龐春來反問:“你為何天資聰慧,又有費映環資助,卻漠視那科舉功名,不愿跟著我好好學經?你為何每日練習武藝?你為何關注塘報上的政事?一個小小孩,如此心機深沉,你究竟想干什麼?”
“學生就是貪玩而已。”趙瀚笑道。
“費如鶴貪玩我信,你貪玩我絕對不信,”龐春來追問,“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便是今后打算造反,為師也全力相助。”
趙瀚連忙否認:“先生想多了,我沒事造反干嘛?”
龐春來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輕二十歲,也會圖謀造反。真的,造反比科舉有前途,就算你沒這個想法,我也勸你今后試試。”
“先生為何這般說?”趙瀚問道。
龐春來這貨明顯在引小孩子,給趙瀚灌輸造反的想法:“關之人不知,我在遼東卻明白,這大明恐怕時日無多。賦稅日蹇,軍資陡增,只能加稅加餉,不啻于飲鴆止。若新皇英明,或許還有轉機,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報,當今圣上只是個沒擔當的小聰明。”
趙瀚說道:“當今圣上,智除閹黨,萬民皆贊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個屁,”龐春來譏諷道,“整死個太監,一句話的事,被他辦得猶猶豫豫、扭扭、遮遮掩掩,橫生出如此多的枝節!最后還不是一句話辦?選舉閣臣,他竟然抓鬮決定,把朝堂當了賭桌,簡直天下之大稽。登位一年,已換三任首輔,國之舉也。論權謀擔當,他連萬歷都不如!”
馬上就要換第四個首輔了……
龐春來說:“便是江南百姓,都被遼餉搞得不堪重負,西北苦寒之地能得了?十年之,天下必有大,或生張角、黃巢之事!”
順便說一句,明末加派三餉,并非只向北方開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積全國平攤。
但江南土地沃,而且人口眾多,平攤下來還能過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簡直著百姓造反。
龐春來笑道:“乖兒,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樣?”
趙瀚心想,這還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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