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著耳垂，嘲諷道:“練刀?不說那武當小掌教一步天象，就說眼前吳六鼎那一竿挑山，都是你能比的?你還有心思練刀?練個屁，就你這修行速度，一輩子都只能在這些天縱之才屁後頭吃灰，為人屠與王妃的兒子，不嫌丟人?”

徐年平靜笑道:“有什麼丟人的，只要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塗，只要出力了，都沒什麼好抱怨的。徐驍何嘗是頂尖的武道高手?不一樣攢下這份家業。我二姐惱我練刀，那是怕我走火魔，怕我為了練刀連家都不要了，可是有些事，不是紙上談兵就能談下江山的，上學宮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與智者的角力，一旦上匹夫莽漢，還得靠拳頭和刀劍說道理。天下總是有學問的人，大學問的就更了。”

老劍神笑瞇瞇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歡儒士，當年齊玄幀就有這個臭脾氣，只不過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說理說得天花墜，也能斬妖除魔做衛道真人。若他沒些手段，誰樂意聽他講大道理。”

徐年腳背上趴著兩隻跑累了在打盹的頑劣小虎夔，徐年彎腰蹲下，手兩頭崽。

老劍神突然不說話了。

徐年站起，連帶著夔都被驚醒，繼續在船頭歡快蹦跳，徐年好奇問道:“老前輩，你當真能飛劍?”

老頭兒依舊只是抬頭向崖壁，沒有回答。

峒嶺盡頭兩崖壁齊整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門戶，隻許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後一道鬼門關了，山巖上刻有鬼哭雄關四個大字，是武當山乘鶴飛升的大真人呂玄以仙劍刻出，說來有趣，呂玄並稱丹劍詩三仙，不僅劍道出神化，是有名的陸地劍仙，同時也於煉丹，詩詞歌賦多有流傳，墨寶卻只有八個字，除了鬼哭雄關，再就是玄武當興，皆是以劍做筆。

出了鬼門關，視野豁然開朗，燕子江，蜀江，滄瀾江三江匯流，這裡曾是春秋三國戰場，自古更是無數英雄豪傑大兵戈的著名用武之地，江水由急變緩，江面由窄便闊，恍若隔世，由間跌間，讓人心曠神怡。

徐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頭出了鬼門關，依舊在轉頭看著崖壁上鬼哭雄關四字，有些黯然，這位江湖上老一輩劍神，不摳腳丫不挖鼻孔不撈耳屎的時候，尤其是此時駐足凝神的模樣，才讓徐年清晰記得他是李淳罡，哪怕佩劍被折，手臂被斷，他依然是曾經獨佔劍道鼇頭的仙人。

只聽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輕時做過許多荒唐事，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便達天象，被譽為五百年一遇的劍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萬觀人的注視下，踩塔著廣陵頭過江，二十四歲去東越劍池挑戰梅花劍宗吳瑋，對那位前輩辱至極，害其以引頸自盡，三十六時自稱天下無敵，揚言四大宗師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釣譽，便是王繡、酆都綠袍與符將紅甲三人聯手，也是我一劍的事，後來我沒輸給他們，卻敗給後輩王仙芝，離開酆都找到我，這個傻人，故意讓我一劍穿膛，我自詡天下敵手一劍敗之，天下子一指勾之，到頭來，才知道什麼心疼，所謂心疼，便是你傷了別人，傷的卻是自己。為了救，我去龍虎山，向齊玄幀討要續命金丹，只是還沒到斬魔臺，便死了，臨終時說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懷裡，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不願意，哪怕那時候，我依然沒有膽量說出口，沒了，一劍兩劍百劍千萬劍，

又如何?這鬼門關，是我與初遇的地方，那時候我已能飛劍，卻只是個還未習武的笨丫頭，後來如何了酆都綠袍，又為何了酆都綠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見了。榮辱種種，浮沉事事，一舟而下，過眼雲煙。我喜歡薑丫頭，便是心疼當年那個，上蓮花頂，下斬魔臺，我從齊玄幀那裡得知是我仇人之，既然不幸遇見了我，殺不了我，便想著死於我手才好。最苦是相思，最遠是。”徐年無言以對，以往劍神李淳罡的種種事跡，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齊玄幀早已白日飛升，王仙芝在武帝城從不出東海，酆都綠袍已死，符將紅甲人似乎了傀儡，有幸親眼見過老一輩劍神的人即便活著，也大多是花甲老人。

正應了劍仙呂祖那句古話，睡到二三更時凡榮華皆幻境，想到一百年後無長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時一心想做呂祖，這倒是跟齊玄幀一般無二，只不過老夫看中的是呂祖的劍，齊玄幀卻是呂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歡呂祖的飛劍取人頭，卻被齊玄幀大罵了一通，這牛鼻子老道坐在斬魔臺上說什麼兩人相擊，上斬頸項下決肝肺，擊劍殺人，飛劍千裡又怎樣，此庶人下乘劍，未節小技，無異於鬥，勝人者有力，自勝者才是得道。你聽聽，這口氣是不是很大?老夫當時心灰意冷，心甘願認輸，加上親眼看到這個亦敵亦友的家夥白虹飛升，真正是無話可說，當時覺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錯了，齊玄幀悟了長生理，步步生蓮花，老夫當時原本一腳在天象，一腳踏陸地神仙境的修為一退千裡，下山後被人斬去一臂，落指玄境，再不敢說什麼有蛟龍斬蛟龍的狂言屁話狂。只是這些年在聽亭下，才想明白了一個淺顯道理，嘿，齊玄幀這老頑夥故意誤我啊！”

徐年輕輕歎息，大船大江，不再跌搖晃，當年乘船至此，和老黃主仆兩人都大開眼界。許久，老劍神終於回過神，準備轉回去，卻看到一路都在暈船嘔吐的薑泥走出了船艙，扶著欄桿，臉依然蒼白，只是比起書劍灘和峒嶺關要好很多。比較徐年初次乘船半死不活，兩人差不多狼狽。青鳥從二樓船頂輕盈躍下，輕聲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著我們。”

果然，大船漸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這吳六鼎當真是吃了無數的熊心豹子膽啊！一竿挑釁還不夠，難道還要再來三竿全部挑翻才罷休?徐年睜大眼睛，著越來越形象清晰的吳家劍冠，這年輕劍士相貌並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的孤僻子，劍塚枯劍，歷來如此，後輩劍士若要出山歷練，必須要先勝了家族一位老祖宗，不論生死。吳六鼎材修長，今日不曾帶劍，那烏青竹竿扛在肩上，雙手搭著，這姿態，委實倨傲到了極點。

薑泥忍著作嘔難，連都能看到那浮舟江山的大膽刺客，船夫都說這人是龍王爺，卻不信，扭頭皺眉，看著徐年，虛弱問道:“你打不過這人?”

徐年啞然失笑，搖頭道:“當然打不過。”

薑泥冷笑道:“那你練刀練出了什麼?”

徐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問問李老前輩，他是否練劍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會為劍神。”

殊不知李老頭兒拆臺道:“老夫知道。”

徐年翻了個白眼，薑泥心大好，微笑著，臉頰便悄然浮現出兩個酒窩。

徐年笑道:“好看。”

薑泥立即板著臉。

徐年嬉皮笑臉道:“小泥人，來，再笑個唄，你笑了，我就明知打不過那當世一等一劍士，也要提刀殺去。這筆買賣多劃算，說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了。如果老劍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拉著，如此一來可以保證十把握我戰死在江山，怎樣?笑一個?”

薑泥小腦袋暈暈乎乎，暈船讓幾乎恨不得跳江，恨死了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很費神費力地去思考這筆買賣，耐不住徐年蠱催促，終於千辛萬苦出一個自認為最無懈可擊的僵笑臉，徐年立即笑罵道太難看了，沒誠意，本世子不乾虧到姥姥家的生意。薑泥無奈換了幾次笑臉，都不盡人意，徐年故意歎氣說看來買賣是做不了，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下那孤前來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龍王爺，都要剝皮筋。薑泥笑了半天，小臉蛋都僵了，結果看怕死而且猾的世子殿下著樂，氣得跑上前就要跟徐年拚命，徐年威脅道:“咬我?小心我讓金剛菩薩咬你啊?！”

膽子其實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馬上不敢上前了，瞪大眼睛希冀著用眼神剮死徐年。

徐年捧腹大笑，只是笑完，便肅容轉，破天荒雙手持刀，準備飄出大船，真要與那持竿的吳六鼎戰上一戰。

徐年腳尖剛要一點衝出船頭。

一直旁觀兩個年輕家夥打鬧的老劍神袖口一揮，把徐年給扯回來，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跌坐在船板上，樣子稽。

薑泥終於會心一笑。

老劍神眼神恍惚，著一臉懊惱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薑丫頭。

當年江山偶遇，他飛劍橫江，詩而渡，便趴在船欄上，一模一樣如此的笑臉。

那年，正是最年輕最耀眼的劍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氣風發的時分， 也是那位癡癡子最天真最無邪的年紀。

肩而過，他只求仙劍大道，並不掛念，卻傻傻掛念了一生一世。

老劍神默念當年那首詩。

我當鍛就三千鋒，一日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條。

老劍神出獨臂，輕聲道:“徐年，借老夫一劍，一劍而已。”

徐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劍。”

徐年一咬牙，出繡冬，丟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拋給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薑泥的老劍神最後了一眼，當日說這個徐小子裡的小泥人神似北涼王妃，其實不盡然，更像是那個喜穿綠衫的丫頭。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滄桑，倒著飄出船頭，仰首豪邁大笑道:“小綠袍兒，且看李淳罡這一劍。橫眉豎立語如雷，燕子江中惡蛟。仗劍當空一劍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背對扁舟青衫劍冠以及那柄繡冬刀，沒了神兵木馬牛，更沒了年輕時玉樹臨風，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劍的繡冬，轉僅是輕描淡寫一招一劍。

齊玄幀說我以劍力證道，不如天道，走錯了大道。你卻說了一劍便夠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劍足矣！

初始無人看見這一劍的風采，隻覺得索然無味，江面寂靜。

可那青衫龍王卻顧不上小舟，激遠遁。

瞬間。

大江被轟隆隆劈開，直達兩百丈。

這般傳說中的陸地劍仙一劍，世間真有蛟龍，也要被當場斬殺！我的QT房間開通了！烽火戲諸侯方QT房間號[1655]點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