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咧笑道:“李翰林這家夥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後,他與鬱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姑塞州在的南朝兵馬哭爹喊娘,聽說他們神出鬼沒,完全牽扯住了北莽那僅剩兩支野戰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搖大擺繞過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這麼一來,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龍腰州向北一線,都給打了四面風的篩子。”
嚴池集下意識了下上的胡茬子,似乎愈扎手了。遙想當年,四人當中,孔武癡長得最老,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經常笑話他嚴池集是個小白臉,可惜就是醜了些,比年哥兒差了十萬八千裡,所以就算去賣屁也賣不了幾個銅板。
嚴池集問道:“你說如果我們留在北涼,會怎麼樣?”
孔鎮戎顯然早就想過這種問題,毫不猶豫道:“你如何不好說,要麼在清涼山在宋明手底下做個刀筆吏,要麼就是在拒北城當那白份的軍機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樣了,最不濟也能跟李翰林一樣,當個白馬校尉!”
嚴池集笑罵道:“德!也就是他們兩個不在,你才能這麼囂張。早年有他們在場的時候,你孔武癡哪次不是乖乖當個悶葫蘆。”
孔鎮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當年在北涼道,孔鎮戎除了武癡這個綽號,在青樓勾欄更是有個鼎鼎有名的綽號,孔大善人!因為每次四人結伴喝花酒,唯有這位傻大個特立獨行,絕對不喊什麼貌如花的花魁清倌兒,開門見山就要跟老鴇來一句“把你們樓裡頭最長時間沒有接客的姑娘喊出來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點名要那些容貌比較長得口味刁鑽的子,每次賞錢絕對不,而且喊來邊落座了,他雖然不手腳,估計也確實下不去那個手,可也絕不冷落們,孔鎮戎這種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年名聲響徹北涼道花叢歡場,不比喜好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名聲遜多。以至於孔鎮戎他爹當時都慌了,生怕家裡這棵獨苗將來娶了個相貌能夠辟邪的姑娘進家門,到時候豈不是淪為整個北涼道場的笑談?
所以當年那北涼四害的老爹們,心態各異,老涼王徐驍是心大,本不在意。老學究嚴傑溪那是心疼自己兒子的名聲,鐵公李功德則是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孔鎮戎他爹最慘,只怕未來兒媳婦是個不能走夜路的閨,否則板上釘釘能嚇死人啊。
嚴池集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沒有親。”
孔鎮戎沒好氣撇道:“李負真這娘們從小眼睛就長在腦門上,對誰都沒好臉,反正我是最看不慣的。記得最喜歡罵我是胚,還敢罵年哥兒是胚,李翰林是弟弟,李負真倒是沒舍得怎麼罵,而你是咱們當中讀書最多的,挨罵也些……至於你姐,嗯,比李負真好點。”
嚴池集有些無奈。
徐年,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李負真,嚴東吳。
當年六人。
三人在北涼,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鄉,三人遠赴他鄉。
春雨綿綿,湖面上漣漪陣陣。
孔鎮戎想起一事,緩緩說道:“聽說那個來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該春闈奪魁的,是被某位大人故意針對,尋了個經不起推敲的由頭給了下去,莫說會元,差點連殿試資格都沒了。尤其是這次殿試,他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探花郎後,更是被翻出舊帳,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人說是擔任此次科舉房師之一的右侍郎晉蘭亭,也有人說是座師司馬樸華從中作梗,有意提拔後來奪得會元頭銜、卻在殿試裡隻得了最末等同進士出的秦觀海,如今連我父親都為其打抱不平,說探花劉懷若非在春闈裡頭給人穿了小鞋,指不定這次就要摘下一甲頭名,加上劉懷本就是北涼道鄉試頭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舉前無古人的連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幾子打不出半個屁的好脾氣,這些天也是念叨無數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夠喝了。”
離科舉,秋闈即地方鄉試,春闈是京師會試,所以有場“小秋再大春,鯉魚跳龍門”的說法。北涼寒士劉懷其實名於春闈之前,當時此人在國子監門外抄寫碑文,竟是能夠讓衍聖公府的當代張家聖人為其幫忙抄書,當時數千國子監學子聞訊蜂擁而至,到頭來劉懷竟是最後一個知曉那名中年儒士尊貴至極的份,此事轟京城!只是當時囊中淪落到借住一小道觀的劉懷,拒絕了無數達顯貴的千金買經文,也拒絕了一些人更換住址的邀請,聽說好幾些個京城世族都想招他為婿,也被劉懷一並拒絕了。當時京城有不聲音都說此人無非是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一切只在“養”二字而已。隨著劉懷一舉奪得探花,會試殿試的文章逐漸流傳朝野,這些怪氣的言語才悄悄消失。
隨著劉懷躍朝堂視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曉一些幕,參與秋闈會試的北涼士子其實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棄了資格,一同返回家鄉,隻將所剩銀錢全部贈給留京的劉懷一人。
而孔鎮戎的父親孔大山,當年被離朝廷“招安”,選擇離開北涼道,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個經商多年的兄長兩個兒,差錯地都嫁江南道豪閥,別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礪,子倒是個個如花似玉。而那兩個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場還算吃香,加上他本人與當時的騎軍主帥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政見不合,就來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撈了個不大不小的銜,才正四品,還是去年末剛升上來的,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被兒子趕上。孔大山舉家京以後,想來沒白眼排,不過孔大山雖是地地道道的北涼將種出,格卻頗為豁達,否則當年憑借兒子孔鎮戎和世子殿下的關系,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開北涼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卻是北涼中有對讀書人公然持有欽佩態度的武將,早年別說對李翰林看不上眼,就連對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年也不冷不熱,只有對讀書種子嚴池集,不茍言笑的孔大山在家裡瞧見了,才會難得熱絡起來。
所以北涼士子劉懷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夠不憤懣滿懷。
原本懶散趴在圍欄上的嚴池集站起,沉聲道:“春闈的確有些幕,只不過為座師的司馬樸華,有意提攜同鄉晚輩秦觀海一事,是真,卻並無打劉懷之舉。而作為劉懷房師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閱卷之時,非但沒有貶低劉懷的文章,反而大為讚賞,考卷之上,可謂滿篇溢。”
孔鎮戎有些繞不過來了,一頭霧水,禮部尚書侍郎,兩人分別擔任正副總裁,難道還能有人對之對抗?
孔鎮戎猛然醒悟,滿臉匪夷所思。
嚴池集點了點頭,“是之前拒絕擔任座師一職的陳保,對劉懷的文章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褒貶多的點評。”
孔鎮戎使勁搖頭道:“我不信!陳保的為人,我雖沒有真正接過,但絕對信得過!陳保絕不是這般人,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徑!沒有必要!”
那位陳保的朝堂聲,只需要從孔鎮戎的言語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絕京城。
嚴池集苦笑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可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所說,而且當時陳保也在場。”
孔鎮戎呆若木,手拍了一下額頭,“難怪年哥兒當年說讀書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嚴池集眼神深邃,輕聲道:“總之,陛下欽點劉懷為探花,且沒有給他狀元榜眼,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
孔鎮戎歎了口氣,“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繞過,這是年哥兒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嚴池集笑道:“年哥兒還說啦,遇上打不過的爺爺,咱就先當孫子,以後總有爺爺教訓孫子的一天。”
孔鎮戎咧笑,笑得久久合不攏。
嚴池集沉默許久,等到孔鎮戎終於不笑了,再次趴在欄桿上,輕聲道:“你和李翰林都覺得我讀書最多,只是年哥兒天生聰明,才比我更會講道理,其實不對。我是很後面才想明白,其實當時我們家暗中離開北涼,其實年哥兒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後一次相聚,他才會獨自跟我說著那番醉話,他說那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總有擺下一桌宴席的機會。”
孔鎮戎無言以對。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喝酒,也無酒可喝。
嚴池集轉過頭,滿臉淚水,向孔武癡,“我知道,我們四個,再加上我姐和李負真,我們六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孔鎮戎點了點頭。
嚴池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泣道:“年哥兒他騙我!”
孔鎮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按在這個年輕人的腦袋上,輕輕了。
就像當年徐年對待嚴池集一樣。
————
很多很多年後,不僅祥符年號了過眼雲煙,連新年號都換了兩個。
離新帝剛剛登基。
依舊是在這座臨水小榭,依舊是春天的黃昏小雨。
剛剛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門下省左仆的遲暮老人,在含飴弄孫後,獨自來到這裡,在宦海生涯中是權臣,未來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邁讀書人,不知為何,默默流淚,白蒼蒼的老人神算不得如何悲愴,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淚。
被朝野上下譽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拭。
就像一個孩子,不小心丟了某樣可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後過了幾天,傷心沒那麼重了,可記起來的時候,還是會一鼻子。
枯腸三碗澆,清風生兩腋。
春風拂霜鬢,老翁憶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無人提及的最後一位北涼王,還是荒誕不經無憂無慮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裡,經常能夠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樓,滿脂氣,還沒有投軍關外殺敵的李翰林,更沒有當上白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沒有當上征西大將軍的李翰林,那會兒,肯定是滿臉的胭脂印。只不過這家夥最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讓花魁清倌兒幫著兌水不說,貌似豪邁喝酒的同時,便摔酒出杯,掩飾得天無,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還能跟花魁老鴇們嘻嘻哈哈,絕不耽誤事後再揩油一番,權當收些利息。而又當了一爺大善人的孔武癡,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況那兩三位很久沒生意開張便格外激涕零的姑娘,哪裡肯答應這位材魁梧的好心年輕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還遠遠不如姓李的王八蛋來得清醒。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孔武癡醉了,李翰林醒著,當然就要後者背著。用世子殿下的話說,就是我背小兩百斤重的孔武癡?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還是我是啊?而當年仍是被取綽號為嚴吃的年輕讀書人,早已不怕什麼回家後被父親責罵了,往往是每次走青樓之前,暗暗給自己鼓氣,今晚這次一定要一某位小娘子的脯,要不然就壯著膽子親個小兒也好?總之怎麼都不能再讓那兄弟三人笑話自己有賊心沒賊膽了!只是每一次離開鶯歌燕語的溫鄉,年輕讀書人都會醉得不省人事,告訴自己,沒關系,下下次再嘗試一下,真真正正爺們一回!
材纖弱的年李翰林,背著材壯碩的年孔武癡,步履蹣跚。
而年世子殿下,背著不重的年嚴池集,當然輕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沒有疑,為啥不乾脆讓扈從背著孔武癡嚴吃回馬車啊?
世子殿下說了,咱們才是兄弟啊。
四位年郎,當時都覺得天底下,好像沒有比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兒,你騙人。”
那個人,答應過離王朝,或者說答應過天下人,此生都不會再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時,一隻溫暖手掌,輕擱在老人的腦袋上。
有無論過了多年還是那般悉的調侃笑聲響起,“呦,嚴吃,哭鼻子啦!是你爹不準你跟我玩耍啊,還是你姐又說我壞話啦?多大事兒,年哥兒我帶你喝花酒去!老規矩,李翰林出錢,孔武癡牽馬!走著!”
老人沒有抬頭,唯恐是夢。
按住嚴池集腦袋的那隻手掌,輕輕抬起,然後輕輕拍下。
那人氣笑道:“嚴吃,讀書讀傻了?!咱哥仨,可都等著你呢!”
嚴池集緩緩轉,竭盡全力瞪大眼睛,抖。
這個位列離新朝十二殿閣學士之的武英殿大學士,這個被譽為“每逢大事,以嚴學士靜氣最多”的很老老人,淚水流過那張乾瘦臉頰上縱橫錯的壑,他胡抹了把臉,又哭又笑,輕聲道:“年哥兒,我很想你。”
他對面那個僅是雙鬢微微霜白的家夥,出一個一如當年仍似年的燦爛笑臉,抬起袖子,幫嚴池集拭淚花,上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不遠,有兩人看似竊竊私語,嗓門卻不小。
“瞧瞧,孔武癡,我早就說了,嚴吃這家夥中意咱們年哥兒,當年就是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著還真是啊, 以前沒覺著,這次信了!”
“孔武癡,你說嚴吃這都一把年紀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嚴吃這人大病沒有,就是臉皮薄,要換我,早個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兒直說了。”
“滾!那會兒你姓孔的,就已經從娘胎裡爬出來啦?”
如今有些耳背卻絕對沒有耳聾的嚴池集頓時大怒,沒有半點讀書人風范了,“李翰林,孔鎮戎!滾一邊涼快去!”
李翰林作抬頭月狀,孔鎮戎作左右探模樣,嫻至極,爐火純青。
不管如何,嚴池集始終握住前那個人的手,不願松開。
徐年看著嚴池集,然後轉頭看了看咧笑的李翰林和孔鎮戎,聲道:“都還在,都沒變。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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