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艱,勢危,大軍頃刻頹潰之時,李素應下了斷后重任。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這都算是臨危命,李世民做出這個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首先斷后的這支軍隊本就是敵境的一支孤軍,沒有后援,沒有糧草,沒有任何軍械方面的補充,甚至舉目四顧,連周圍城鄉的老百姓對他們都抱著仇視態度,說是“孤軍”,實在是名副其實。
正因為這支孤軍的境本就艱險困之極,所以李世民不得不將軍中威最盛,打仗風格最穩重的李績留下當主帥,李績作為大唐僅此于戰神李靖的軍方二號人,李績的一本事自然會令阻敵斷后的任務完得更完,至于李素,一則因為年輕,二則與李績是舅甥關系,三則,李素本人也有一肚子的本事,更且當年有過領兵的經驗,對戰陣之事并不陌生。
李績的穩重,李素的詭譎,舅外二人一則以“正”,一則為“奇”,兵法所云“以正合,以奇勝”,兩者相輔,事可矣。
作為大唐帝國的皇帝,李世民做出這個決定實可謂用意深遠。
而李素的反應卻著實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他原以為李素會拼命的推逃避,畢竟在李世民的心目中,李素就是一個有著一大本事,但上的病實在太多了的人,財,潔癖,懶惰,貪生怕死等等,在這個普遍奉行仁取義的儒家國度里,李素這個人的存在實在是個異類,他似乎從來不在乎儒家的教化,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凡事首先考慮的是個人的私利,仗著一莫名其妙的本事耍,懶散不為。
這樣一個人,若要讓他留下來為大軍斷后,李世民自己都覺得說服他太困難,召見李素之前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
誰知李世民剛開了口,李素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反應委實令李世民萬分意外。
“子正今日為何如此爽快?”李世民不解地看著他。
李素嘆道:“臣常虧于小節,但每有大義臨頭之際,臣從來未曾逃避過,今日亦是如此。”
李世民深深地看著他,良久,終于出了欣的微笑:“假以年月,子正必是國之柱石,不可缺撼也。”
李素苦笑道:“臣沒想過那麼遠,或許某天臣厭倦了當,一道奏疏遞上去便告老了,但如今臣仍在食君之祿,那麼就必須要為君分憂,再說,臣也實在不忍見到我大唐將士再添無謂的傷亡了,臣愿意留下的理由沒那麼偉大,只是想憑自己的能力為大軍撤退爭取更多的時間,也算是為臣那或許已經出生的孩子多積幾分功德福報吧……”
李世民一怔,緩緩道:“朕想起來了,說來子正的孩子怕是已經出生了……”
李素出溫的微笑:“是。”
李世民注視著他,沉聲道:“一定要好好活著,朕在長安待你和李績平安歸來,你的孩子朕回長安后必有加封,為了兒,你也該保重自己才是。”
“臣明白。”
退出帥帳,凜冽的寒風正勁,吹得李素不自打了個哆嗦,仰頭著灰蒙蒙的天空,李素再次出苦笑。
好吧,再次發了一回瘋,接下了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
明明是個文弱的書生,偏偏擔當起這玩命的重任,想想都覺得應該自三記耳為敬,活膩了的人都沒敢這麼玩自己,偏偏自己卻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當時……應該是鬼上了吧?
重重嘆了口氣,李素腳步沉重地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中軍大營里人來人往,帥帳周圍的營房差不多已快拆完了,所有的軍械和輜重已裝上了馬車,在將領們的指揮下,士卒們整理好了行裝,有的已開始啟程西撤,一片喧鬧聲中,大唐的這一次聲勢浩大的東征不得不進了尾聲。
李素沒走多遠,迎面便遇到了一披掛的李績。
李素剛準備行禮,李績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魯地將他帶到一偏僻的角落里。
“老夫聽說,你剛才答應陛下留下來輔佐老夫領軍斷后?”李績的神有些焦急。
李素笑了:“是,這個時候陛下的旨意應該已發下來了。”
李績一怔,接著出怒:“陛下怎能如此?我李家一門雙公,留一人斷后已是為國為君效忠了,何必將你我二人全留下來?斷后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勾當,憑什麼讓你這個年輕人留下……”
跺了跺腳,李績怒道:“子正且在此等候,老夫與陛下論論道理!”
李素卻忽然拽住了李績的袖子,笑道:“舅父大人息怒,留下斷后說起來是陛下先開的口,實際上,我也正有此意,就算陛下不說,我也會主請求留下的。”
李績愣了:“為何?你難道不知留下斷后多麼兇險嗎?”
“知道。”
“那你為何要留下?老夫老矣,了大半生的榮華,生死早已看淡,你卻為何非要往鬼門關上湊?家里的老爹和婆姨扔下不管了?”
李素神一黯,嘆道:“總有人要留下的,我留下,比其他人留下更好,咱們的勝算更高,若是我不幸為國盡忠了,家里的老父和妻兒,相信陛下不會虧待……”
李績猛地一跺腳,這回是真的憤怒了:“老夫問你為何要留下!你瘋了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小子,怕是連一支長戟都拎不起,你留下有什麼用!不是送死嗎?不要以為當年守了一回西州就有資格領軍了,固守城池跟如今的平原山地戰能比嗎?都是與敵人面對面玩命的活兒,而且還是以寡敵眾,這是何等的艱困危急,李子正,你是嫌命長了麼?”
李素苦笑道:“我才二十多歲,家中老父妻兒尚在,一家老小,多麼沉重的責任,只能由我來擔當,若不是不得已,誰會做出這樣不要命的選擇?”
李績神一緩,沉聲道:“那麼,你留下的理由是什麼?”
李素沉默片刻,道:“我留下的理由很復雜,這場戰爭,從開始便打得很窩囊,我不知道你們君臣究竟在想什麼,一位令天下萬邦敬畏的天可汗,一群威名赫赫的老將軍,你們這些人帶領一群如狼似虎的大軍,以獅子搏兔之姿撲向高句麗,結果呢?結果打了什麼樣子?”
“戰爭與政治,是互為延續互相影響的關系,可是這場戰爭里,君臣們將政治的因素過多地摻了戰爭中,為了政治影響,為了就天可汗的英名,生生放棄了更合理的分兵而擊之策,非要將幾十萬人綁在一起,進退攻守由陛下一人而決,他一個人的對錯,決定了這場戰爭的勝負,決定了數十萬將士的生死,時至今日,舅父大人捫心自問,我們出征時帶出來的三十萬大軍,如今只剩二十萬出頭,這傷亡的十萬人里,究竟有多將士是真正不得不陣亡的,有多是因為陛下一個輕率糊涂的決定而錯誤造的?”
李素越說神越憤怒,攥著的雙拳微微發,長嘆了一口氣道:“太窩囊了,這場戰爭打得太窩囊了,更窩囊的是,我明明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是錯誤的,卻偏偏沒有任何決定的權力,一次又一次的進諫,一次次冒犯龍,幾乎到了君臣反目的地步,可我的逆耳忠言,陛下卻一句都沒有采納,最后終于失敗了,退兵了,陛下仰天長嘆一聲‘非戰之罪’,然后拍拍屁班師回朝,而那些因為他的決定而陣亡的將士們,卻隨著他的長嘆永遠埋骨他鄉……”
話越說越骨,李績出謹慎之,小心地左右環顧一圈,低聲叱道:“子正,禍從口出,慎言!”
李素回過神,長長呼出一口氣,抑住激的緒,著李績展一笑。
“外甥失態了,舅父大人剛才問我為何愿意留下斷后,原因其實很多,或許是為了不再讓更多的關中好兒郎們無辜喪命,或許是為家人孩子多積點功德福報,甚至不愿意與那位昏聵糊涂的皇帝陛下一路同行也是理由,這些理由里,唯獨沒有滿腔正義為國為君死而后已,說起來大逆不道,但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些年過去,連我都以為自己的子已被歲月磨練得更世故更圓,可是事到臨頭,我骨子里的棱角和鋒芒便不由控制地冒了出來,不服,不服輸,不屈從,不茍同,我以我自己愿意的樣子而活著,做人與做事,只憑本心,這一次,我的本心告訴我,我應該留下來,為千千萬萬鮮活而陌生的人盡一份心力。或許,這才是我留下的真正原因吧。”
說完這些,李素的神態漸漸松緩下來,臉上帶著一種盡發泄過后的疲憊。
有些怒火,有些怨恨,積蓄在心中太久太久了,從東征開始,李素就覺得自己肚里憋了一團火,隨著東征的進程發展,這團火越積越多,現在憋不住了,只想將這混賬似的天地燒個。
說了許多話,李績的神從最初的驚愕,到后來的松,最后終于變得恍然。
他聽懂了李素的話,他更明白此刻李素的心中究竟積了多憤恨與怨恚,當一位領頭的人帶領著大家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而隊伍中有清醒的人一次又一次指出來了,領頭的人卻因自己的剛愎而不肯采納,不但沒有采納,還將指出錯誤的人的堵上,于是清醒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家走錯了路,付出無數鮮和生命的代價,這種心,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會。
“子正,罷了,事已至此,別說了,老夫知你心中有恨,但是,眼下不是泄恨的時候,從今日此刻開始,老夫與你可要生死與共了,咱們舅甥二人一起并肩殺敵,管教世人看看我李家一門雙公可不是浪得虛名!哈哈……”
發泄過后的李素心終于好了一些,笑容也變得沒那麼冷峻了。
“但愿舅父大人比陛下強一點,聽得進逆耳忠言。”
李績指了指他,大笑道:“還沒點齊兵馬,你便拿話套老夫是不是?斷后阻敵之時你若進言,老夫只有一個態度,覺得對的便采用,覺得錯的便否決,莫忘了,這支孤軍的主帥是老夫,決策也在老夫。”
李素笑著嘆了口氣:“說了半天,外甥還得跟舅父大人您斗智斗勇呀。”
“沒錯,而且態度必須要端正,否則仍有挨軍的風險,還子正小心謹慎,莫跟自己的屁過不去。”
*
李素回到自己的營帳時,方老五等人已將行裝收拾完畢,百余人列隊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如同一片筆直的白楊林,靜靜等待李素的歸來。
看到這群悍驍勇的漢子,李素心中莫名多了幾分安全,然而一想到即將到來的斷后之戰是何等的艱苦兇險,這些部曲中不知多人會因為保護他而埋骨他鄉,李素心頭不由愈發沉重。
見李素走來,方老五迎了上去,笑道:“公爺,弟兄們已整裝待發,咱們還是跟著后勤輜重一起撤吧?”
李素緩緩環視一圈,遲疑片刻,道:“五叔,弟兄們,恐怕你們要失了……我已決定留下來,跟隨舅父大人一同為大軍斷后阻敵。”
方老五和部曲們呆住了,目驚訝地看了李素一眼,隨即很快恢復如常,仍如剛才一般剽悍,對李素的決定沒有任何質疑或猶豫。
李素向他們的目漸漸變得和,這是一群真正鐵打的漢子,是值得自己托付命的人。
方老五驚訝過后,臉迅速一變,如往常一般恭謹地笑著,笑容里竟帶著幾分李素平日慣有的懶散和滿不在意。
“公爺說留下,弟兄們當然也留下,公爺您放心,除非弟兄們的命全代了,否則包管公爺不會一毫。”
百余名部曲這時也抱拳異口同聲喝道:“愿隨公爺征戰沙場!”
吼聲震天,嚇得遠樹林里的寒振翅驚飛。
李素哈哈一笑,心中也不知不覺被染了滿腔的豪氣。
“弟兄們愿以命相托,李子正多謝了,咱們便生死與共,在這敵國的土地上縱橫馳騁,漢代的霍去病只憑一支孤軍留名青史千年,咱們也一樣名垂青史千年!”
…………
行程改變了,部曲們紛紛散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拔出自己的兵,安靜地拭著刀鋒劍刃。
鄭小樓板著一張臉走過來,走到李素跟前,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李素的臉看,李素本來不打算搭理他,但漸漸被他的目盯得后背發,李素只好嘆了口氣,道:“小樓兄,我知道自己很英俊,你說驚鴻一瞥也好,說顧盼風流也好,人世間所有褒揚的詞匯我都有資格擁有,不過……我對男人沒興趣,尤其是那種板著一張棺材臉裝酷,但其實在我看來一點也不酷反而有種如喪考妣的表的人,嗯,更沒興趣,所以,……你看夠了嗎?”
鄭小樓面無表地道:“留下斷后阻敵是你的決定,還是陛下的旨意?”
“既是我的決定,也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留你阻敵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以你的子,怎麼可能主留下斷后,你明明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有了危險跑得比兔子還快……”
李素:“…………”
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我現在手里握著兩萬兵馬?肯定不知道,否則他的一定不敢這麼賤……
作為真正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李素覺得自己應該寬宏大量一些,不跟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計較,等他下次賤的時候再剁了他。
“跟隨我這麼多年,難道你沒看出我其實是個很有氣節而且大義凜然的人嗎?所謂‘時窮節乃見’,說的就是我這種人。”李素冷冷地道。
鄭小樓斷然道:“不,你不是這種人,所以我想不通,貪生怕死的人突然變得大義凜然,實在讓人心里不踏實,以前的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年死守西州之前,你還領著大家逃出城外幾十里,路上想通了才灰溜溜地帶著大家回城……”
李素黑著臉,咬牙:“…………”
鄭小樓說完后便不再說話了,卻仍死死盯著李素的臉,他的目出一道訊息,該死的是,李素居然看懂了這道訊息。
——狗子,你變了……
…………
…………
幸好鄭小樓大部分時候是沉默寡言的,賤只是間歇發作,否則李素肯定會下令把他剁餡充當軍糧,不管他武功有多高。
“……那個高素慧,你和弟兄們一定要把看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人有用,或許有大用。”
部曲們磨刀拭劍的當口,李素召來了方老五,在他耳邊輕聲叮囑。
方老五連連點頭:“公爺放心,弟兄們知道這人不簡單后,日夜都有人盯著呢,呵呵,這人流年不利,遇到了公爺和咱們弟兄,想跑,弟兄們逮只似的把逮回來,想玩弄小聰明小詭計,公爺一眼便看穿,老漢看得死死的,這人翻不了天。”
李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揮退了他。
形勢很嚴峻,憂外患全齊了,李世民留下李績和他斷后,卻只給他們三日的糧食,這支孤軍在與敵人戰之前,首先要面對的便是非常嚴峻的糧食問題,兩萬兵馬人吃馬嚼的,三天之到哪里弄糧食?
擰眉沉思之時,忽然聽到中軍大營方向傳來低沉嗚咽般的牛角號聲,大軍終于啟行,緩緩向西面撤去。
李素后的空地上,兩萬輕騎整齊列隊,靜靜地目視著大軍主力退去,這兩萬人從今日起,便要跟隨李績和李素舅甥二人在高句麗的境奔波,戰,牽制阻擊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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