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常氏家主常萍某日帶著幾個家人出門夜獵,半月有餘,忽然在途中接到噩耗,匆忙趕回。悲慟過後,只查出是被人惡意破除了他家的保護陣,縱了一批兇殘的惡靈,除此以外,一頭霧水。
原本一個小家族的慘禍是知之者有限的,但當時況特殊,日之徵落幕已久,葬崗圍剿剛剛結束,形勢表面上勉強算得安定,突然出此事,立即在玄門百家中鬧得沸沸揚揚,還有不聳人聽聞之徒傳言是夷陵老祖魏無羨重歸於世的報復,然而始終沒有證據,緝兇無門。曉星塵當然不會坐視不理,當即主應承此事,爲常萍探求真相。一個月後,終於查出了滅門兇手。
兇手的名字做薛洋。
這個薛洋,年紀比曉星塵還小,是個不折不扣的年。然而,其惡劣之絕不會因爲年紀小就有所收斂。他從十五歲起便是混跡夔州一帶遠近聞名的大流氓,笑容可掬,手段惡毒,個殘忍,夔州人人談薛變。他年之時流落街頭,似乎與常萍的父親有過一些嫌隙,他記了數年。出於報復和一些其他理由,促使他做下了這樁慘案。
曉星塵查清真相之後,橫三省捉住了仍在逍遙得意和人打羣架的薛洋,趁著蘭陵金氏在其仙府金麟臺舉辦一場清談盛會,各大家族在此論道問法,將他扭送到大庭廣衆之前,闡明始終,要求嚴懲。
他將證據列得清清楚楚,絕大多數的世家都沒有異議,只有一家極力反對。那就是蘭陵金氏。
魏無羨道:“這般局面下反對,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莫非這個薛洋是金善面前的紅人?”
藍忘機道:“客卿。”
魏無羨道:“他是客卿?蘭陵金氏當年已經位列四大家族了吧,爲什麼要請一個小流氓當客卿?”
藍忘機道:“這便是關聯其二。”
他凝視著魏無羨的雙眼,緩緩道:“因爲虎符。”
魏無羨的心,猛地提到了半空中。
虎符這三個字,他絕不陌生。相反,沒有人比他更悉。
這是他生前煉出的所有法寶裡,最可怕、同時,也是所有人都最想得到的一個。
虎符乃是作號令之用,顧名思義,得此虎符者,持之便可號令鬼兇靈,使之聽命。
當初魏無羨造它出來時,並沒有想太多。以他一人元神控傀和惡靈,總有疲倦之時。他想起從前偶然在妖腹中見到過一塊罕見的鐵,於是將它取來煉鑄,鑄了一隻虎符。
可虎符鑄之後,只使用了一次,魏無羨便發現,大事不妙。
虎符的威力,遠比他原先預期的強大和可怕。他本想將它作輔助之用,誰知它的威力竟然有過他這個製造者的勢頭。而且,這個東西不認主。也就是說,只要有人得到了它,不管這個人是誰,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在誰手上,它便爲誰所用。
禍已鑄,魏無羨不是沒想過銷燬它,但虎符鑄不易,毀去亦難,極耗費力和時間。而且當時他已覺察到自境不妙,遲早會人人得而誅之,虎符有著極大的威懾力,仗此法寶,旁人不敢輕易他,便暫且留下它,只將虎符一分爲二,讓它只有在合併的時候才能夠發揮作用,而且絕不輕易使用。
他一共只用過兩次,每次都流河。第一次是在日之徵中。第二次使用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徹底銷燬了虎符的一半。而另一半尚未銷燬完畢,葬崗大圍剿便來了。之後的事,他就管不著了。
對自己煉出的東西,魏無羨有把握說上幾句,他敢斷言,即便是被搶到它的世家供起來日日燒高香跪拜,只剩一半的虎符,也只是一塊廢鐵而已。而藍忘機卻告訴了他一件驚人的事:這個薛洋,似乎能夠拼出另一半的虎符!
薛洋年紀極輕,卻聰明非常,也是個十分邪氣的異端之徒。蘭陵金氏發現,他竟然可以據殘存的一半虎符,大概拼湊出另一半。雖然拼出來的復原件不能長久使用,威力也不如原件,但已經能造十分可怕的後果。
魏無羨明白了:“蘭陵金氏還要留著薛洋給他們繼續復原虎符,必然要袒護於他。”
也許,薛洋滅了常氏,並不全是爲了報復當日欺年窮之隙,說不定是他在拿這一家數口|活生生的人命在試驗,他正在復原的這隻虎符,威力究竟如何!
難怪傳言會把滅門案和他聯繫到一起。魏無羨幾乎可以想象那些修士們是如何咬牙切齒的:“這個魏無羨!要是他沒做出這種東西,人間就不會遭這麼多禍害!!!”
接回話頭,回到金麟臺上。
蘭陵金氏雖一心包庇薛洋,曉星塵卻不吃。兩邊僵持不下,終於驚了並未參與此次清談盛會的赤鋒尊聶明玦,引得他從別飛赴金麟臺,趕來出面。
聶明玦雖是金善的後輩,但他爲人嚴厲,絕不容忍,絕不姑息,一番痛斥,弄得金善好沒面子,訕訕無話。脾氣暴烈的聶明玦當場拔刀就斬殺薛洋,他義弟斂芳尊金瑤上前打圓場也被他喝令滾開,罵得狗淋頭,躲到藍曦臣後不敢作聲。最終,蘭陵金氏無法,只得讓步。
薛洋被曉星塵抓上金麟臺後,一直有恃無恐。聶明玦的刀到了脖子邊也笑嘻嘻的。被架下去之前,他還對曉星塵很是親熱地說:“道長,你可別忘了我呀。咱們走著瞧。”
聽到這裡,魏無羨便知道,這句“走著瞧”,一定會讓曉星塵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
蘭陵金氏不愧爲臉皮最厚的世家,雖然金麟臺上當著百家的面答應了要清理薛洋,可等聶明玦一不在眼前,迅速把薛洋關進地牢,改判爲囚,終不釋。聶明玦得知此事後大怒,再次施,蘭陵金氏拉拉扯扯,就是不肯出人。其他家族都抱手看好戲,誰知沒過多久,聶明玦便走火魔亡了。
他修煉得比清河聶氏歷代家主都快,死得也比歷代家主都早。
最難對付的人不在了,蘭陵金氏越發肆無忌憚,打起了更歪的主意。金善開始想方設法要把薛洋從獄中提出來,繼續復原虎符,並探究其中奧。
但這種事畢竟不彩。要把一個滅人滿門的兇手從地牢裡提出來,沒個正經名目,那可不行。
於是,他們把目轉移到了常萍上。
威利,擾不斷,最終,蘭陵金氏功地使常萍反口,推翻了此前的一切冤詞,發聲宣告:常家滅門一事,與薛洋並無干係。
曉星塵聞訊登門詢問,常萍無奈地對他說:“除了如此,我還能怎樣?不忍下去,我們家其餘的人就沒有活路。多謝道長,但……請你不要再幫我了。如今你再幫我,就是在害我。我還不想櫟常氏就此絕後。”
就這樣,一出放虎歸山唱完了。
魏無羨沉默不語。
若他是常萍,任蘭陵金氏是如何只手遮天的頭號世家,任誰許他何等前程似錦耀榮華,他也絕不鬆口一句。反之,他要親自夜探地牢,把薛洋活活剮一灘泥,再把他召回來重剮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可並非人人都是他這種寧可同歸於盡的子。常家還有幾個家人活著,常萍也還年輕,無妻無子,剛剛走上仙途。無論是用他倖存家人的命威脅,還是用他的前程和修爲威脅,他都必須好好考量。
畢竟他並不是常萍本人,無法代替他義憤填膺,更無法代替他擔驚怕,承這些心的折磨。
而薛洋被放出來後,果然再一次展開了他的報復。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報復在曉星塵本人上。
曉星塵隻出山,並無親人,只有一位下山之後結識的好友,做宋嵐。這位宋嵐也是當時的一位道門名士,爲人清傲,風評亦優。兩人都想自建門派,輕緣傳承,重志同道合,可說是知好友,志趣相投。時人贈語: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
薛洋便挑了這邊下手,故技重施,將宋嵐從小長大學藝的白雪觀滅了個乾淨,並且施暗算,用毒毒瞎了宋嵐的一雙眼睛。
這次他滅門滅出了經驗,做得十分利落,沒有餘下任何線索。雖然誰都知道肯定是他乾的,但知道有什麼法子?沒有證據。再加上金善刻意包庇,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鋒尊也已逝世,竟然沒有一個人拿他有辦法。
聽到這裡,魏無羨忽然有點奇怪:藍忘機雖然瞧著淡漠不理事,但以魏無羨過去對他的瞭解,他之嫉惡如仇,不比聶懷桑那位大哥。當年蘭陵金氏有些做派不佳,藍忘機從不吝於直言不諱,時至今日,也不怎麼去參加他家的請談會,完全不捧場。若當年一連發生兩樁如此惡劣的屠殺案,一定傳得滿城風雨,藍忘機也絕不會坐視不理,怎麼他沒去治治這個薛洋?
正要出口詢問,他又記起,藍忘機上那些戒鞭之痕。
一道戒鞭打在上就很要人命了,藍忘機若犯了什麼大錯、了這麼多鞭,一定有好幾年會被足不允外出。恐怕事發的那幾年,正是他在被懲罰,或是在養傷的時候。難怪他只說是“有所耳聞”了。
魏無羨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傷痕,但又不便直接開口詢問,只得暫且摁下,道:“那這位曉星塵道長,後來如何?”
後來如何,當然也只能慘淡收場。曉星塵當初別師離山,發過誓不再回去。他極重諾言,但宋嵐雙目已盲,又了重傷,他便破了自己的誓言,揹著宋嵐重返抱山散人之,請求師尊救治好友。
抱山散人念在師徒一場,答應了他的請求。曉星塵便下山離去,從此不知所蹤。
再過一年,宋嵐也出了山。世人驚奇,他竟然連當初瞎得徹底的一雙眼睛都重見明瞭,可事實上,並非是抱山散人醫出神化,而是曉星塵……自挖雙眼,把眼睛還給了他所累的宋嵐。
宋嵐本向薛洋復仇,而這時,金善已經去世,金瑤接掌蘭陵金氏,被送上仙督之位。爲示新人新風,他一上臺便清理了薛洋,不再提虎符復原之事,併爲挽回聲做出各種補救和安措施,下傳言。宋嵐追尋昔日好友蹤跡而去,一開始還能聽說他又去了哪裡,後來,亦無音訊了。加上櫟常氏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於是,許多事便漸漸地湮滅於塵了。
聽完這個長長的故事,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憾惋惜:“因爲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落到如此下場,當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又怎會不與他結!”
隨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麼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常氏滅門案本不用追查,直接就被推是我乾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我一頓,哈哈。”
他們已經走過了常宅,走到了距此不遠的一片墓園附近。魏無羨看見了牌樓上暗紅的“常”字,問道:“那常萍後來又是爲何而死?是誰將他家倖存的幾人凌遲了?”
藍忘機還未答話,便在此時,微藍的暮裡,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拍門之響。
這聲音像極了拍門,但又不是在拍門。用力很猛,很急促,片刻不停。悶悶的,似乎隔了一層東西。
二人雙雙面一凝。
櫟常氏五十多口,此刻就躺在他們的棺材裡,從裡面拍打著他們的棺蓋。就像被活活嚇死時那晚一樣,瘋狂地拍打著門,卻永遠等不到人來開門。
這就是酒鋪的那名夥計說的——常家墓地的拍棺聲!
可是那名夥計說過,作祟是在十年前,如今早已止息,怎麼會他們一來就剛好又拍起來了?
魏無羨與藍忘機不約而同收斂了氣息,悄無聲息地潛行。
靠在牌樓的支柱之後,他們都看到了,墓園中央,在一片墓碑之中,出現了一個。
挖得極深的一個,旁堆滿了泥土,是剛剛挖的。中傳來輕輕的聲響。
有人掘墳。
兩人靜靜屏息凝神,等待著中那個人自己出來。
半柱香不到,從那個被掘開的墳墓裡,輕飄飄地躍上來兩個人。
虧得魏無羨與藍忘機眼力夠好,纔看出來這是兩個人。因爲這兩個人猶如連嬰兒一般,一個揹著另外一個,連在一起,又都是一黑,極難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