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池殿的西殿裡屋中，炭火燒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紅錦地之上，臉蒼白異常，原本和的嗓音，因爲發燒和哭泣，已經變得十分嘶啞。【 ]

武則天臉上依然殘留著幾分倦，眉宇間卻一片薄怒，“才幾天功夫，怎麼就會到如此地步？”

依依雙眼失神的擡起頭來，“昭儀不在宮中，韓大夫與凌大夫都隨昭儀去了湯泉宮，奴婢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傳尚藥局的醫師來看，只能讓醫那邊派人過來診脈，開了兩副藥出來，吃下去覺卻愈發的不好了……適才韓大夫來看過，說是，說是原本就最不該寒的時候了寒，竟又吃了寒藥下去，這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韓醫的原話是，這風寒也就罷了，雖然已有了些小傷寒之癥，換了藥養些日子自能痊癒，但那下紅的癥狀一時卻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後子嗣上只怕也會有些艱難。

子嗣艱難的話從大夫口中說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這宮裡的人，沒有孩子哪裡還有什麼將來？想到自己幾天前被封爲才人時升起的那些雄心壯志，如今轉眼間就要全化了泡影，依依心裡的痛和恨簡直就像兩把利刃，把整個人都要撕開了。

武則天臉越發沉，“給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醫？開的藥方可還在？”

依依眼淚早已流了滿臉，“那大夫看著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藥奴婢覺不好，便讓阿餘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那是新來的醫，藥奴婢便沒敢再吃。藥方阿餘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問過韓大夫，韓大夫說，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發燒癥狀，原是不會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藥局正去看，最多批個寒涼太過奴婢，奴婢的子算是白毀了”說到此，更是嗚咽出聲。是們，一定是們，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已經很恭謹了，爲什麼那柳每次還是不肯放過？爲何這次皇后還會下這樣的毒手？

武則天微微驚詫的擡頭看了玉柳一眼，只見玉柳也皺起了眉頭，心知此事已經離了控制，神不由更是肅然，前後想了一遍，正道：“話雖如此，不試一試如何知道？阿餘，你去找下阿勝，無論如何要請個侍醫過來給才人看脈，順便帶上藥方請教一下尚藥局的藥師。就算問不出個定論來，也問問有什麼補救的法子沒有，記得要嚴一些”

說完又嘆了口氣，“依依，你起來吧，這裡雖有地，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來就子弱，再涼著還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後莫再一口一個奴婢。至於這件事，你先放寬心，韓大夫雖說醫也是好的，總不如醫，醫或許另有辦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說了，你纔多大？不過是個寒癥，還能一輩子調理不好了？阿餘，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會兒醫若要什麼調理的金貴東西，你儘管過來拿”

依依心裡又燃起了一希，磕頭道，“奴婢的今日是昭儀賞的，自然一生都是昭儀的奴婢，多謝昭儀替奴婢做主。”說完才扶著阿餘的手站了起來，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心裡也想過，武昭儀兩年前在立政殿時，比自己的地位還不如，連見了看門的小宮都要陪上個笑臉，如今不也這樣富貴了？爲何就不？如今看來，卻還只有靠著昭儀才能保得平安，能爲自己報這個仇

待走遠，屋裡再無別人，武則天才對玉柳道，“去查查，新來的醫是怎麼回事，還有立政殿那邊，可是有什麼變故？”待玉柳領命而去，才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出了真正的倦：那邊會對鄧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卻完全沒有按照設好的路子來，什麼時候竟然學會了這樣殺人不見的手段？怎麼事先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那新來的醫也不知是怎麼個來歷，在這宮裡十幾年，早就懂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餘把依依扶回了後殿東邊的屋子裡，又叮囑了小宮好好照看，也顧不得外面還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裡琢磨，昭儀看來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會想到要找尚藥房的侍醫。【 ]與專事後宮的醫不同，這尚藥局乃是爲皇帝看病製藥之所，地位也遠在太醫署之上，那侍醫統共便只有四位，沒有聖上或皇后的口諭絕不會來給嬪妃們看病——所以找阿勝，實際上就是去懇求陛下，以前昭儀可是輕易不會做這種事的。

宮裡的幾條大路有專人掃雪，倒也不會如何溼，阿餘一路往甘殿跑去，剛過了淑景殿，遠遠的就看見了高宗的肩輿。阿餘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幾步，到了龍輿跟前，恭謹的行了一禮，“奴婢見過聖上”

高宗早就看見了阿餘，他這一個月來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幾夜，因此倒還認得這個宮，見是一路跑過來的，心頭有些驚訝，忙問，“可是昭儀有事？”

阿餘低頭道，“啓稟聖上，是昭儀遣奴婢來向聖上求個恩典，鄧才人的風寒養了這幾日並沒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癥狀，因此想召侍醫來看一眼。”

高宗聞言眉頭倒是一皺，回頭便對王伏勝道，“阿勝，你就帶走一遭，看誰當值便讓他過來。”

阿餘忙謝了恩，跟在王伏勝後往尚藥局而去。那尚藥局有些遠，是在宮正門兩儀門附近一獨立的院子裡，旁邊的院子則是醫之所。兩人到達尚藥局時天已黑，恰好是晚餐時分，當值的一名奉和兩名醫都是後頭單吃，外堂上則是十來位醫師和藥師，剛用過晚餐，正在閒聊。

待王伏勝進去傳話時，阿餘卻想起了昭儀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從袖子裡拿出了藥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禮了。”

見阿餘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宮打扮，那領頭的醫師便笑道，“這位阿監好生客氣，可是有什麼事？”

阿餘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風寒，裡頭的醫開了方子，吃了兩日卻不見好，奴婢恰好來這裡辦差，便想請大夫們幫奴婢看一眼，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機會難得，還各位大夫慈悲。”

幾位醫師相視一眼笑了起來，這宮裡的醫大多不過是家婢出，也只是跟太醫署的博士學了五年醫，自然沒法跟他們這些人比，見阿餘說話知趣，當頭的一個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拿來。”

阿餘忙雙手奉上藥方，那醫師看了幾眼，微微搖頭，“可是發熱了？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涼了些。”說著便傳給另外兩個醫師，一個也點了點頭，另一個卻突然冷笑了一聲，看向阿餘，“吃了兩天不見好轉？你姊姊可是得罪過醫？”

阿餘心裡一，打量了這醫師一眼，只見他大概只有三十多歲，瘦高的個子，瘦長的面孔，眉間一道深深的豎紋，看去似乎總有一兩分怒氣。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強的，倒沒聽說得罪過醫。”

只聽他淡然道，“趕停了吧，子用此等虎狼之藥，絕無好，若是你的姊妹子弱些，只怕已經添了癥狀。”

那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蔣司醫，這方子雖然涼些，何至於是虎狼之藥，你莫嚇著這位阿監了。”

那位蔣司醫神愈發冷峭，“華老說得不錯，這方子若用在有實熱之癥的壯年男子上，自然不算稀奇，但這宮中子有幾個氣壯的？又是吃了兩天還不見好，那便斷然不是實熱，若是風寒虛，再吃這樣的藥下去，大傷氣都是輕的，《素問》有云，‘氣者，若於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還不算虎狼之藥？”

阿餘雖然不大聽得懂這蔣司醫掉的書袋子，但也知道他說的大約不錯，忙嘆道，“這位大夫還真說準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癥狀，可有補救的方子沒有？”

蔣司醫搖頭，“不看病人，如何開方？讓你那姊姊多暖著些，莫吃寒涼之，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罷”

阿餘眼珠一轉，笑道，“請教這位大夫高姓大名。”

蔣司醫詫異的看了一眼，“某姓蔣，蔣孝璋。”

阿餘在心裡默默唸了兩遍，行了一禮，“多謝各位大夫指點。”

說話間王伏勝已陪著一位醫走了出來，那醫年約六十餘歲，阿餘認得正是去過咸池殿兩次的黃醫，那黃醫掃了外屋的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醫不在麼？蔣司醫，你隨老夫走一遭。”

先前說話的蔣司醫一怔，忙應了聲“是”，上前幫黃醫拿了藥箱，阿餘的心頓時便有些懸了起來，此人見微知著，目敏銳，會不會發現自己裡那個姊姊就是鄧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幾句，只是王伏勝就在邊，不敢說得太多，那蔣司醫更是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話竟比黃醫還要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勝先向高宗回報了一聲，武則天便遣了玉柳出來帶人前去依依後殿東屋的房間。

玉柳剛走到後殿，卻見琉璃帶著阿凌也正從武夫人的房裡出來，阿凌手裡還端著一碟金燦燦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腳步，打了個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著回了禮，雖然看到後那兩人，不敢多問，笑著讓到了一邊，見他們往東屋而去，心裡才明白了幾分。正想往回走，卻見阿凌眼睛直勾勾的著那邊，臉上的神頗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難不是你認識的大夫？”

阿凌神不定的點了點頭，“頭一個是黃醫，給我們傳授過兩次課。”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那後一個呢？”

阿凌垂下眼簾，輕輕的嘆了口氣，“後一個，奴婢若沒有認錯，應是祖父當年的一個弟子。雖不曾正式拜師，卻常來我家找祖父請教，記得祖父說他是有些癡的，因他眉間有，還曾被我們姊妹取笑過……”說到後面，聲音幾不可聞。

琉璃見傷，便岔開話題，指著手裡的橘子笑道，“說起來，今日這貢桔還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兩個給你姊姊？”

阿凌眼睛頓時一亮，“正是，年年宮裡這時節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這般甜的貢桔阿凌還是第一回吃到，難怪聖上竟會親自帶了過來，我姊姊最吃甜，定然歡喜。奴婢聽前面的人說，還有一箱子桂圓，那更是稀罕兒，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麼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貴人賞過幾顆，說是清甜無比，對婦人也是極滋補的。”

琉璃忍不住嘆了口氣，早知道這桂圓會是如此珍奇的貢品，以前一定會多吃點，更別說新鮮荔枝——剛纔問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謂貢品鮮荔枝，其實也是漬過的估計真正的鮮荔枝，只怕還要幾十年後的那位楊玉環同學才能吃到。

琉璃心裡默默的後悔了半日，卻沒想到過了幾天，高宗竟又賞了一箱桂圓過來。武則天本來就是個大方的，便拿了不出來賞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顆細細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後，咸池殿裡又開始流傳：依依風寒好了之後，用了一位蔣司醫的食療方子，天天拿桂圓紅棗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紅不止、暈眩心悸的癥狀都慢慢好了起來。一時宮廷裡幾乎沒颳起一桂圓熱來。

就在這熱中，天氣一日比一日見冷，武則天的子也一天天沉重起來，咸池殿裡的飲食起居忌漸多，針線局則開始忙著做小小被，琉璃本是宮來製的，不曾想武則天除了節慶時會穿些別緻華麗的裳外，平日裡並不奢華，一個月裡也不用畫幾天繡樣花樣。倒是如今跟著忙了起來，爲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設計好了洗三、滿月等日要穿的小禮袍來。

到了十二月初，楊老夫人宮來住了兩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則天的右臂上多了一個紅的袋囊。心裡有些好奇，悄悄問了武夫人才知道，那裡面裝的乃是弓弦，卻是爲了“轉子”之用——說是若是佩戴夠了時日，肚中便是娃也能轉爲男子。琉璃聽了，不由啞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靈驗，乃是孫真人親自驗證過的，母親好不容易纔求到這法子，只是時日上怕是有些來不及了，不然莫說是轉子，就是用這法子孵出來的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聽越覺得可樂，忍不住問道，“是哪位孫真人驗證過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煉丹的老真人，大號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親自請他朝，他都推辭山煉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

孫思邈？琉璃頓時一腦門黑線，心中某個偶像轟然倒塌：原來這位傳奇“藥王”不但自己煉丹，在他的那些傳世千金方裡，居然還包括這種不靠譜的玩意兒……

此時已是臘月初八，也做“臘日”，朝中放假三日，講究些的人家便要著手準備過年的事宜。宮中則開始“賜臘脂”，也就是給皇帝的近臣與寵妃們賜下特製的面脂與口脂，連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口脂和麪脂也就罷了，不過是宮中特製，比市面上的用料講究，製出的膏格外細膩香潤一些，倒是外面裝的小筒乃是翠鏤牙筒，緻之極。

卻見武夫人喜滋滋的從翠筒裡拿出了小盒，挑了點口脂出來塗在脣上，攬鏡自顧，容煥發。琉璃卻忍不住突發奇想，裴行儉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裡只有一個年紀不小的僕，難不他得自己用？卻不知他若也給自己塗上這玩意兒，又會是怎樣一副形？想到此，忍不住笑了起來。

武夫人嗔了一眼，“你今日怎麼格外開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點什麼話岔過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進來，“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儀，昭儀……只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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