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約是臨睡前聽過故事的緣故,在夢裡我夢見了那個小王子。他還很小,真的很小,大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人蹲在那裡嚶嚶地哭,他著肩胛骨,像只傷的小。就像有次下雪以後,我在獵人挖的陷阱裡看到一隻傷的小狐貍。那隻小狐貍就是這樣,一團,只拿溼潤的黑眼珠瞧著我,充滿了戒備,卻又約有一怯意一般。它的肩骨起來,突兀的、尖尖的殼也藏在爪子下,大雪綿綿地下著,我心中對它憐惜無限,忍不住出手去,想要拉它。誰知它一擡頭,竟然是顧小五,我嚇了一大跳,心裡只覺得好生詭異,馬上就嚇醒了。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斜月西沉,星子黯淡,連篝火都漸漸熄滅,夜彷彿更加濃烈。草原上兩千騎睡得沉沉的,只有梭巡的哨兵,還兀自走著。我臉畔的草葉上已經凝滿了清涼的水,那些水落在臉上,於是我用舌頭了,是甜的。我翻了個,又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我們就拔營起,一直又往東走了五六日,終於遇見了突厥遣出的遊騎,赫失聽說大單于的王帳就在左近,頓時大喜。我心中也甚是歡喜,因爲馬上就要見到阿翁了。只是中原護送我們的那兩千騎,卻不便逗留在突厥的國境,立時便要告辭回去。
赫失十分敬佩這隊中原人馬,說他們軍紀嚴明,行迅疾,打起仗來亦是勇猛,是難得一見的好漢。赫失又將他們送出好遠,我隨著赫失,也往西相送。午後正烈,顧小五在鞍上垂眉低眼,似乎正懶洋洋地在打盹,我說:“喂,你回去了,給我父王帶個口信,就說我平安到了突厥。”
顧小五說道:“那也得看我會不會再往王城中去販茶葉。”
我說道:“你不回去販茶葉,卻要往哪裡去?”
他笑了笑,卻沒有答我。此時中原的人馬已經去得遠了,他對我揮了揮手,就縱馬追了上去。
我用手遮在額上,草原地勢一無際,過了好久,還看得到他追上了隊伍,兀自向我們擺了擺手。漸漸去得遠了,像是浩然天地間的芥塵,細微的,再也辨不分明。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昨天他對我講的故事,只是悵然若失。
後突然有人“哧”地一笑,我回過頭,原來是赫失。他勒馬立在我後,我惱怒地問他:“你笑什麼?”
赫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仍舊笑著對我說:“小公主,咱們快回去吧。”
見到阿翁的時候我歡喜極了,把一切煩惱都忘在了腦後。一年不見,阿翁也更偏我了,由著我任胡鬧。赫失的手臂了傷,阿翁又擔心我闖禍,所以赫失的妹妹天跟著我。赫失的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紀,自學武,刀十分高明。我最喜歡的名字:“阿渡!阿渡!”就像喚一隻小鳥兒,也真的像只小鳥兒,不論我在什麼地方,只要一喚,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就像鳥兒拍拍翅膀般輕巧靈活。
讓我沒想到的是,月氏王竟然遣了使者來,想要阿翁發話定奪婚事。阿翁本沒有讓使者進帳,就派人對月氏王的使者說道:“小公主雖然不是我們突厥的公主,但的母親是大單于的兒。大單于將小公主視作自己的孫一般,只願意將嫁給當世的英雄。你們的王如果想要娶小公主,那麼請他親自到帳前來,跟突厥的勇士相爭,只要他能抓住天亙山裡的那隻白眼狼王,大單于就將小公主嫁給他。這是大單于的諭旨,既使是小公主的父親,西涼國主,也願意聽從大單于的安排。”
月氏王的使者了這樣一個釘子,悻悻地走了。
鐵爾格達大單于的諭旨傳遍了整個草原,人人皆知如果要娶西涼的小公主,就得去殺掉那隻白眼狼王。傳說天亙山的狼羣千上萬,卻唯獨奉一頭白眼狼爲王。狼羣也和人一樣,屈服於最強的王者之下。那隻白眼狼王全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就像是蘸了馬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據說這樣的狼本就不是狼,而是近乎於妖。狼羣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爲可怕了。小的騎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兇險,因爲它會率著數以萬計的狼跟人對陣,然後連人帶馬吃得乾乾淨淨。我一度覺得白眼狼王是傳說,就是阿嬤講的故事,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白眼狼王,可是每個人又信誓旦旦,說狼王真的在天亙山上,統領著數以十萬計的狼。
月氏王了大單于的激將,據說親自帶人天亙山,尋找白眼狼王去了。如果他真的殺死白眼狼王呢?我可不要嫁給那老頭子。但是沒有人能殺死白眼狼王,所有突厥人都這樣想,所有草原上的人也都這樣想,雖然月氏王帶了人浩浩地進山,但也不見得就能遇上白眼狼王,因爲本沒有人真正見過那匹白眼狼王,它只活在傳說裡頭。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安了,月氏王年老衰,天亙山方圓幾百裡,多奇石猛,說不定他會從馬上摔下來,摔得彈不得呢,那樣我就不用嫁給他了。
我在突厥的日子過得比在西涼還要逍遙快活,每天同阿渡一起,不是去打獵就是去捕鳥。突厥子嫁人都早,阿渡也到了可以唱歌的年紀。有時候就有人在帳篷外邊唱一整夜的歌,吵得我睡不著。不過沒有人來對我唱歌,我想那些人可能也知道,要想娶我就得殺白眼狼王。即使對草原上的勇士們來說,這也是個很難的題目。
我纔不會覺得是因爲我長得不漂亮,纔沒有人來對我唱歌咧。
這天我正在帳篷裡頭睡覺,突然聽到外頭一片吵嚷聲,彷彿是炸了營一般。我一骨碌就爬起來,大聲地“阿渡”,匆匆地掀開帳篷的簾子走進來,我問:“怎麼了?出事了?”
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于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狼王,但白眼狼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于--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強的強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強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于的大帳被稱爲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制而,上面還繪滿了豔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被秋後的太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裡,我瞇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悉而又陌生的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裡來販茶葉?”
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驚得下都快要掉下來了。
是一頭全黧黑的巨狼,比尋常野狼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卻依舊瞪著眼珠,彷彿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就像是蘸了馬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了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那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狼,有大膽的小孩衝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對著太看,然後嚷:“是白的!是白的!”
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過人羣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衆人們紛紛爲大單于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了地上的狼一眼,點了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了點頭,說道:“好!”
要想大單于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亙山頭的雪化盡了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了白眼狼王,大單于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狼王,就要把我嫁給誰。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狼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狼羣,就把這匹狼給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