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婦見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城之前,我在館驛裡就已經裝扮齊整。
姨祖母劉太后對我當真不錯,去世前還親自爲我賜下嫁妝,首飾都是宮中之。我沒有在頭上滿金釵步搖或明晃晃的珠飾,那太過惹眼。不能鋒芒太又不能過於樸素,要在低調中彰顯出門閥。
我選的是一組玳瑁篦釵,上面有工雕刻的花朵鳥,一看即知不是凡品。上的服也費了些考慮,幾年前的蜀錦,雖不搶眼,卻是這世中難得一見的質料。
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禮,如今來到丞相府中,這裡的尊長姑嫂還是第一次見新婦。
堂上坐滿了人,男老都有。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齊了。甫進門,各種目便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我上,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安靜,落針可聞。
我脊背筆,拿出最端莊的儀態,斂容垂眸,朝前方款款邁步。
“夫人,夫人傅氏拜見。”引導的張氏向上首禮道。
“夫人上前來。”一個聲音徐徐道。
我微微擡眼,只見上首,一名婦人端坐著,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
魏氏的家況我大略知曉。魏郯的母親吳夫人是魏傕的元配,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出寒門,卻頗得魏傕喜。六七年前,吳夫人病故,郭夫人爲繼室,也就是我現在的姑氏。
面前已經鋪上了繡墊,我雙手疊於前,向婦人下拜道:“兒婦傅氏,拜見姑氏。”
郭夫人的聲音含笑:“夫人遠行勞頓,快快起來。”
張氏過來將我攙起,毫不意外的,我對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
不老也不年輕,看樣子正值盛年。看得出對今日這會面很重視,上的深漿得沒有一褶痕。烏黑的頭髮梳作重髻高聳,飾卻不多,臉上的白和心勾勒的長眉,讓人看不清的表。
“聽說東邊近來雨水頻頻,不知路上順利否?”郭夫人拉過我的手,和聲問道。
我微笑,道:“謝姑氏關懷,路上並無坎坷。”
郭夫人頷首,笑意和藹。寒暄過後,將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見禮。
魏氏出河西,算得高門,卻不算大族。魏傕沒有將河西的族人全部遷來雍都,只帶著幾個得力的兄弟子侄。所有家眷湊在一起,也就這一屋子的人。
郭夫人旁立著年紀相仿的一男一,錦袍總角,眉清目秀,像一對畫上的子。在郭夫人的召喚下,他們與我見禮。
男孩魏安,今年十二歲,與魏郯同出一母,俱是吳夫人所生。孩魏嫆,今年十四,是郭夫人所生。魏安淡淡地喚我一聲“長嫂”,掃一眼就收回目;魏嫆卻不住地看我,滿是好奇。
除了魏嫆,郭夫人還生下了二公子魏昭,路上,我聽張氏說,魏昭也跟著魏傕出征去了,如今留在魏府中的子只有魏安、魏嫆和兩個尚在襁褓的嬰兒。
“兄長出徵在外,長嫂如兄。爾等當謹記孝悌,勿得違逆。”見禮之後,郭夫人對兒們正道。
“敬諾。”魏安與魏嫆行禮。
魏郯的屋舍在東邊,是個寬敞的院落,一共兩進,前堂後寢。我搬進去的時候,只見院落草木生得茂盛,室中的擺設卻簡單得很。牀榻案幾等傢俱,每式一件,榻上的鋪褥和室的妝臺還是新的。
據僕婢說,天子定都雍都並沒有多年,魏郯又常年在外,這屋舍並不曾住過許多回。
我卻有種似曾相識之,這個人似乎無論在哪裡,他的東西都那麼簡簡單單,從不會多出來一樣。
我的箱籠也不多,就那麼幾件。不過郭夫人卻爲這屋舍添置了好些東西,加在一起,僕婢們進進出出地忙碌,我則忙著擺設件,幾乎團團轉起。
我新認的小姑魏嫆一點也不怕生,瞧著這邊新鮮,就跟著不肯走。在屋子裡東看看西看看,似乎看我累得滿頭大汗很有趣。
“長嫂真好看,比雍都其他那些長安來的貴都好看。”趴在一張嶄新的案臺上,將眼睛著我。
我笑笑,道:“長安來的貴?妹妹識得誰?”
魏嫆扳著手指:“多了,馨芳、如惠、玉珠,們家中都是長安的百。嗯,徐姊姊也是。”
“徐姊姊?”
“就是皇后,”魏嫆道,“本名徐蘋,是徐府的兒。”
我想起來了,此人我的確認得。
徐蘋,出汾徐氏,時跟隨出任京的父親徐靖來到長安。據說徐靖與魏傕有年之誼,魏傕在任北部尉時曾得罪權貴,當時任府的徐靖還曾爲他進言。
徐蘋與我雖相識,卻並不。一來我們年齡有些差距,二來孩們玩到一起總會有些拉幫結派,是另一個圈子裡面的。不過,模樣生得極其嫺雅,也從不得罪人,這使得名聲極好。
沒想到,竟了皇后。
“長嫂識得麼?”魏嫆問。
我點點頭:“識得。”
魏嫆脣半張,似乎想說什麼又收了回去。片刻,忽而一笑,神地說,“長嫂,你可知道我母親明日要帶你去何?”
“不知。何?”
湊到我耳旁:“明日,要帶你覲見天子。”
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這個兒婦亮給所有人看,我與魏氏族人見禮的當夜,郭夫人遣張氏來告知我,說讓我準備準備,次日一早要去覲見天子。
說實話,我雖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權傾一時,可最初從魏嫆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
在長安的時候,覲見天子從來不是什麼小事。像先帝那樣,他其實算個勤快的天子,每日埋頭理政務,有時想閒下來飲酒會會人都來不及。所謂覲見,必是十分要的事,能讓天子停下手頭一切,費心看看你的臉或者聽你說話。我仍然記得,當年有多人登門向父親求告,請他爲幫自己行個方便,能見到天子一面。
而如今的魏氏,能夠把這件事辦得像進自己後院一樣容易,我深深明白過來,所謂天子,已是此一時彼一時了。
漆車四角垂香,轔轔馳過雍都的大街。軍士呼喝開道,行人紛紛避走。
當宮室將至之時,我從車向外面。細竹製的車簾將外面的景緻切作細碎的長條,拼湊起來,是灰瓦斑駁的老舊宮牆。無論屋舍或佔地,雍都的宮室遠不能與長安的高屋華廈相比,可是那些壯麗的景緻已經被何逵一把火焚盡了,天子只能順從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
戍守宮門的衛士對丞相府來的眷屬很是恭敬,沒有到攔阻,車馬就徑自馳了宮。
下車後,一名侍中前來,引著郭夫人和我走進宮前的殿堂。
天子著常服坐在堂上,頭上的高冠顯得他年輕的臉龐更加清瘦。他的旁坐著一名華服子,那是他的皇后徐氏,名蘋。
“拜見陛下,拜見皇后。”郭夫人引著我,向帝叩拜行禮。
“夫人免禮。”只聽天子開口道,聲音清冽而悉。我擡頭,他的目正落在這裡,那脣邊上牽起一點彎弧。
我看著那臉龐,及曾經的歲月,心中油然生出欷歔。
如果說我與徐後只是認識,那麼天子和我的能算得上半個好友。
天子名琛,十二歲的時候,母親高皇后故去,他一直被太后收養在邊。
我們的年紀只相差兩三歲。因爲太后是我姨祖母的關係,我常常進宮去探,連帶著與皇子琛也起來。
當年的我不算頑皮,卻好吃得很,又喜歡佔些小便宜。皇子琛的飲食向來細,我垂涎不已,常常厚著臉皮將他的小點據爲己有。
皇子琛也並不介意,甚至問我喜歡吃什麼,在我來玩的時候特地讓膳房做了送來。
這快樂的吃客關係一直持續到劉太后去世。那時,皇子琛已是勢單力薄,失去了太后的庇護,連零食也吃不到了。
不久之後,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萊,我仍記得臨走時,皇子琛還在爲劉太后戴孝,眼睛紅紅的。
曾經的玩伴,幾年之後在這般境下再見,我們始料未及。
見禮過後,徐後注視著我,脣邊掛著微笑,沒有言語。
而天子畢竟是天子,他的臉一直從容。待落座,只聽他和聲對郭夫人道:“丞相爲國持,四方討逆,朕心甚念。前日聞得大公子娶婦,竟未賀喜。”
郭夫人莞爾,在座上一禮:“孺子年娶婦,本順應之事,豈敢陛下來賀。”
話雖如此,不過都是客套。郭夫人帶我來覲見,本來就是要討天子賀禮的。寒暄一陣,天子命侍中取來一隻漆箱,打開,只見裡面裝著些珠玉絹帛,最上面的是一隻緻的沉香小匣,裡面放著一支嵌玉金步搖。
“這是朕生母靈慧高皇后之,夫人當年頗得其歡喜,朕便以此爲賀。”天子道。
郭夫人見到,臉上笑容滿滿,連聲稱謝。天子用先皇后的來賞賜臣下的新婦,貴重是其次的,面子卻是十足。
我的目落在那步搖上,有片刻凝住。
金累作枝條,金片碾作花葉,圍著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開來,在發間行走,如花枝,不可言。我當年見過高皇后戴它,那時就喜得不得了,一直求母親也找匠人給我打製一枝。
母親那時笑我不懂事,皇后的用,別人可不能有重樣的。
我記得似乎也曾對當時的皇子琛說過,不知如今他將此賜我是否巧合。
“謝陛下賞賜。”我跟著郭氏,向天子道謝。
天子微笑。
徐後在他旁看著我,目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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