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牆邊上,只聽魏郯的聲音低低,都是些安的話。許姬還在哭,沒多久,我看到魏郯的影朝園外而去,許姬還跪在地上,不住拭淚。
我站了一會,覺得久留不便,慢慢走開。
心裡不是不唏噓。我曾問過管事,的老宅,魏傕去了雍都之後就再不曾回來過。這裡的家人,冬之前,也要再往雍都去幾個,這邊僅留下看守的人。而去雍都的人裡面,並沒有許姬。我大約能明白的絕,魏郯明日就走,這個宅子何時再能迎來主人已是未知之事。如果我是,我大概也會不顧一切地求告,哪怕希渺茫。
我想到了魏昭。此事關係最大的,就是他。他只有許姬一個妾,卻不聞不問,以致還要回頭來求舊主。平日見他翩翩風雅,原來也是個薄倖之人。
“男人就是這樣……”我忽然想起若嬋的話,那時,無奈地對我說,“……他想找你的時候風風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邊,他又不知道要幹什麼去了……”
心裡想著這些七八糟的,我回到院子,才進門,正遇見魏郯出來。
“去了何?”他皺眉問,“到不見你。”
“妾在宅中轉轉,看看路上的用可曾備齊。”我說。
“哦?”他看著我,目一閃,“夫人轉去了何?西面轉過了麼?”
我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那幾位人的居所。
“去過,”我順著他的話,蹙眉,“夫君要將那幾位人分與將?”
“正是。”魏郯笑笑,“我有幾個部將,人品皆上等,無奈隨我常年轉戰,一直顧不上娶婦。這些子出良家,正好相配。”說罷,他看看我,眉梢一揚,“夫人不願?”
我願意得很。但面上還要出賢惠而憾的表:“妾豈敢,只是夫君原本要將們留下,妾以爲可收在邊做侍婢,日後也好伺候夫君。”
“是麼?”魏郯下,做思考狀,“夫人言之有理,我收回好了。那五個人生得也不錯,閒來時,一個煮茶,一個誦書,一個,一個梳頭,還有一個滅燈……”
我:“……”
我以爲明日要上路,爲了節省力,魏郯晚上應該不會來。
可是我想錯了。魏郯就像一隻貪得無厭的饕餮,總跟我說什麼“再來”,等我天明醒來,間又酸又痛,在榻上也不想。而魏郯比我出力多得多,倒跟個沒事人一樣,穿好服看我還躺著,脣角一彎:“爲夫來替婦人穿。”
我哪裡肯,進被子裡面不許他,糾纏一陣,脖頸上又多了幾點紅斑。好不容易穿上服,魏郯又說要抱我上車,我大怒,抓起帛枕扔他,他才心滿意足地走開。
早膳過後,車馬從人排作長隊,離開老宅奔城門而去。
我的車上墊的褥子比腳崴傷的時候更厚,一看就是某人心虛所爲。
“夫人,天還不冷,夫人的領包得如此嚴實做甚?”阿元紅著臉看我,一臉賊笑。
魏郯不正經,帶挈得我的侍婢也敢開主人玩笑,我作惱,手去呵的。阿元從小最怕這個,連連告饒,嘻嘻哈哈老半天我才收手。
玩鬧之後,我和說起正事。
前日,李尚的回書到了。他說他和公羊劌、李煥三人都回到了雍都,一路還算平安。他在南方找到了從前易的藥商,幸好那邊未戰火波及太多,人事都在。
信很短,但我得知他們平安,心中已經滿足。李尚一心重拾舊業,他有幹勁,我自然贊。不過看李尚的意思,他想在雍都開個藥鋪,這我頗有幾分顧慮。
李尚和我的關係,至在魏府之中不是,有心人一打聽就能知道。李尚的藥鋪,看準的是雍都裡的達貴人,將來免不了各種往。並不是說我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我傅氏的管事如今做了商販,而是如果由他出面開店,背景俱在,我和他的生意關係就容易曝在衆目之下,有弊無利。
“阿元,能不能另找人去開店,李管事做個暗主人。”我思索道。
阿元知道我的想法,道:“我也這麼想過,待回了雍都,與父親議過纔好。”
我頷首。
我不識路,出了之後,魏郯往東西南北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不過五日後,當我看到面前縱橫的山林和鄉野,還是愣了一下。
“今夜宿在商州,明日收拾輕裝人馬,往商南。”魏郯對從人吩咐道。
從人應下。
“商南?”我不解地問魏郯,“爲何去商南?”
魏郯笑笑:“爲夫去效惠皇帝深山訪賢人,夫人同往麼?”
我不知道他所說的賢人是誰,不過難得出來一趟,到轉轉總比待在驛館強。於是,休息一夜之後,我坐上車,跟著魏郯一行往商南而去。
山野裡的路不好走,雖勉強可行車,但坑坑窪窪,行進很慢。
清晨出發,到了午後,只聽引路的人說:“大公子,到了!”我朝外面去,只見青山綠樹,溪水環抱。一道僅能過人和耕牛的小橋架在溪水之上,再往前,是一片蒼翠的竹林。
我舉目向四周,靜謐清秀,果然是一絕好的居之地。
橋上過不得車,魏郯索把車馬都棄了,留下從人在這裡看守。
魏安對那橋很好奇,看了看,問魏郯:“兄長,你不是說過,天下士之所以要,都是等人去訪的。”
我正在拿著水囊飲水,聽得這話,忍不住咳了起來。
魏郯這武夫,爲人流氓,說話也糙。歸山林,淡薄紅塵,是多士人的夢想。多麼高雅的生活,到了魏郯那裡就會變個樣。
“嗯?”魏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問魏安,“我說過麼?”
“說過。”魏安篤定地說,罷了,道,“可他們既然總等人去訪,爲何不把橋修寬些?過得車馬,人就會多了。”
魏郯笑而不語,拍拍魏安的肩頭,卻轉而看看我:“夫人要麼?”
我搖頭:“妾無事。”
魏郯代了一番留下來的人,帶著我們往竹林而去。
魏安說得不錯,這位士如果是想等人來訪,的確缺乏幾分誠意,木橋用了許久,有些搖晃,過橋面的隙,能看到下面湍湍的溪水。
我走在一不牢靠的地方晃了一下,前面的魏郯回頭,拉住我的手繼續前行。
他的手溫暖有力,過了橋,仍然不放開。我見左右隨侍不過三兩人,便也由著他。
“夫君要訪的這位閒人是誰?”我著眼前茂的竹林,只覺清風拂面,不由問起。
魏郯看看我,道:“夫人可聽說過雲石先生?”
我愣了一下:“公孫仁?”
魏郯頷首:“正是。”
我有些驚訝。公孫仁我當然知道,他出山,小即已文辭名。他遊學拜師,博聞強識,曾在朝中當了二十餘年博士,六十歲以後,他離開了長安,自號雲石先生,周遊天下去了。此人名聲響亮,是當世的鴻儒。父親對他極爲推崇,家中收藏了好些公孫仁親手箋註的經史。
“我聽說雲石先生行蹤不定,不想居在此。”我說。
魏郯淡笑道:“當今天下,人人皆行蹤不定。能有個安定之當士,已是難得。”
人。我心道,又問:“夫君來訪,莫非要請雲石先生出山?”
魏郯說:“雲石先生年以七十,即便出山也恐怕走不路。爲夫此來,乃爲討教學問。”
“如此。”我笑笑,覺得在聽笑話。
進竹林百餘步,只見一座宅院出現在前方。泥牆茅頂,四周圍著竹籬。
我聽到有人在琴,從容流暢,在這清幽之地更顯得合乎意趣。
隨侍在柴門上叩了幾下,琴聲乍斷,沒多久,一名子走出來。
“來者何人。”他隔著柴門將我們打量,問道。
魏郯讓隨侍退下,上前與子一拱手:“河西魏郯,特來拜見雲石先生。”
子看看他,又看看他後的我們:“這些又是何人?”
“皆是某妻子、舍弟與從人。”
子皺眉:“這麼多人,先生茶碗不多,爾等……”
“青茗,何人來訪?”這是,一個悠悠的聲音從草堂那邊傳來。
子回頭,道:“河西魏郯,還有他的妻子,還有弟弟,還有……”
“原來是貴客,”那聲音含笑,“青茗,快快開門。”
子應了一聲,把柴門打開,向我們一揖:“請進。”
魏郯微笑,讓隨侍在外面等候,帶著我和魏安。
院綠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條白沙小徑鋪在其中,乾淨整潔。草堂上,茶煙嫋嫋,兩人正在對弈。
一人鬚髮皆白,形清癯,毋庸置疑,那就是白石先生。而與他對坐之人是個青年,面容白淨,神專注,看那側面,有一沉著之氣。
子將我們帶到堂前,不通報也不說話,徑自履,將二人旁邊的一把琴放在膝上,繼續彈奏。
琴聲悠悠,博弈二人專心致志,我們三人默默候著。
父親曾經說過,有名的士大多清高,來訪之人無論份如何,多總要遇到些下馬威。如今,我算是見識到一會。看向魏郯,他神沉靜,注視著草堂,似乎在賞樂,又像在觀棋。
一直過了半個時辰,白石先生長長嘆口氣,拊掌笑道:“叟又輸了,到底不如年輕人。”
對面的男子向他一禮,聲音清澈:“先生棋力深厚,珽實欽佩。”
白石先生須搖頭,這時,他轉過頭來,像剛剛發現我們一樣,笑著起。
“老叟貪棋,竟忘了有客來訪,失禮,失禮。”他步出堂前,向魏郯揖道。
魏郯神謙和,笑而禮道:“郯久仰先生,貿然來訪,擾了先生雅趣,實在慚愧。”
雲石笑道:“山野人,疏懶愚鈍,愧將軍親臨。”說罷,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我訝然:“先生見過妾?”
雲石莞爾:“叟居長安之時,曾登門府上,當年夫人還不滿七歲。”
我瞭然,微笑:“先生記甚好。”的確,那般年紀,像雲石這樣其貌不揚的老頭,的確是引不起我多大興趣的。
魏郯又讓魏安上前見禮,完畢之後,雲石命子斟茶,請我們堂上去坐。
棋臺之前,方纔與雲石對弈的青年還坐在那裡,見得我們來,也不起,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纔側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來看,此人二十出頭的年紀,容貌竟是十分標緻,可謂神如玉。
雲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過舍下,與老叟飲茶對弈。”
“博陵崔珽?”魏郯目微亮,道,“莫非人稱‘麒麟子’的崔珽?”
雲石須笑道:“將軍既知曉,叟可不必多言。”
崔珽神寵辱不驚,也不起來,只坐著向魏郯一揖:“不才幸會將軍。”
魏郯還禮:“某久聞先生賢名,不期巧遇,實萬幸。”
我不知道什麼麒麟子,博陵崔氏卻是知道的。那是個在前朝就已爲一方氣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裡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能兩句詩就能得個什麼龍啊啊的名號,說不定這就是個徒有虛名的酸腐紈絝。
魏郯顯然意志堅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裡,笑意從容。
座之後,子奉上茶。
“寒舍陋,只有舊茶野水,將軍與夫人公子且將就纔是。”雲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劍南的毫,從前在長安三金才得一兩,如今想買都沒去。這個雲石的舊茶野水,當真金貴。
雲石道:“此茶乃老叟當年離京之時,傅司徒親手所贈。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來到,正當待客。”
我訝然。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時的舊事,有一陣,母親曾埋怨父親,說他花大錢買了三兩毫,卻一下拿了二兩送人,敢那時送的就是雲石。
“先生心意,妾敬謝。”我欠禮道。
魏郯微笑:“當年司徒好結賢才,某曾聞其與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觴之會,傳爲佳話。”
白石先生笑而搖頭:“陳年舊事,何足掛齒。”
衆人寒暄一陣,崔珽卻向這邊一禮:“先生與將軍稍坐,某還要往別訪友,暫且告辭。”
白石先生毫無異,只天,道,“天將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纔是。”
“珽知曉。”說罷,他喚人來。兩名僕人從廂房裡走出,手上卻擡著一件事。我看見,愣了一下,胡牀車,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車?
再看向魏安,他也著那邊,神詫異。
僕人將推車放在階下,卻上堂來。只見崔珽一手撐地,一手從案幾下把雙挪出來。
我這才明白,爲什麼他方纔行禮不起,原來是個行不便的殘疾人。
堂上一陣安靜,只有茶水在爐中冒著熱氣。崔珽臉上毫無尷尬侷促之態,任由僕人將他擡到車上,在把車朝外面推去,車碾過白沙,綿綿地響。
“人言麒麟子,經天緯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虛穿。”崔珽的影消失在竹籬外,魏郯向雲石道。
雲石捻鬚:“子圭賢能,雖殘不不失其志,尤爲可貴。”
“哦?”魏郯看著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
雲石卻笑而擺手:“不可說矣。”
飲茶聊過些閒話之後,雲石問魏郯願不願與他對弈一局。魏郯欣然應下,二人坐到棋臺邊上,開局博弈。
我並不是一個修養到家的旁觀者。從前父兄們要做什麼對弈之類的雅事,從來不會找我坐在旁邊點綴,因爲我坐不到一刻就會開始搗。當然,裴潛例外,他下棋,我能穩坐兩刻。
如今,當我的夫君在這出塵之地與閒人對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畫裡的侍,姿態優雅地坐上小半日。這不是沒有我強自耐著子的原因,不過苦中作樂也是樂,我發現看這兩人廝殺也當真有趣。
魏郯棋風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盡顯流氓本;而云石則棋路縝,防補缺,使絆,不掩老巨猾。我一邊看一邊琢磨著他們的棋路,有時能看懂,有時看不懂,再過幾招,忽而又瞭然。一局下來,雲石險勝。二人執子相視,忽而各自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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