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謹封。
方銀管子出藥,分置於兩隻銀碗中。
寧墨拾一碗,淺嘗,吐藥於銀盂間,一刻後,才令人封了另一隻碗,蓋了那四字之印。
太醫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嚐了一口,看了看寧墨,眉頭微皺,“皇上子十幾日來未見好轉,你這方子卻是調也不調,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們卻還擔心妻兒的腦袋……”
寧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纔開口道:“藥帖乃是王太醫與在下聯名封記的,爲皇上請脈時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診的。徐大人信不過在下,總不至於連王太醫也不信罷?”
徐之章臉一變,頗有些惱意,不由出言相諷道:“我等自然沒有寧太醫的好手段,便是將來出了事兒,皇上念在寧太醫寢侍多日的份上,也會開一面……”
寧墨手腕一抖,那銀碗險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紀輕輕,便被英歡欽點爲十醫之一,而與他同年太醫院的其餘諸人,好多卻連三試都還未過,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後蜚短流長的那些話,越傳越多,使得這太醫院的老臣們也對他頗有微辭,當著英歡的面不說,可在背後卻給他下絆兒。
寧墨垂眼,手指扣住碗,將心口那氣使勁了,沒有答徐之章的話,轉將藥碗擱進一旁候著的小監手中的溫桶,低聲道:“好了。”
小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見寧墨簾而出,才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外面當空而照,四下皆燦,寧墨才從昏昏暗暗的藥房中出來,迎上那火一樣的澤,頭一下便暈了,腳下不由一歪。
側探過一隻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穩後,才鬆開掌。
寧墨擡手按了按太,深吸一口氣,才轉過去。
狄風於藥房檐下穩穩地站著,腰間並無佩劍,只是額頭上滿是汗水,上黑袍襟也是溼的。
這般看來,他在這邊已等了很久了罷……
寧墨想了想,轉從小監手中接過藥,吩咐道:“這藥我去進給皇上,你先回去罷。”
小監依言而退,路過狄風邊時悄悄了他一眼,了聲“狄將軍”。
待人沒了影兒,寧墨才又去看狄風,腳下一,邊往中行去邊道:“狄將軍何事?”
狄風跟在他側,眉眼間略帶擔憂之,半晌才道:“皇上的子……”
寧墨不知怎的,聽了他這話,口那氣便再也憋不住,扭頭看著狄風,冷笑道:“怎麼,連狄將軍都來質問在下了?”
狄風哪裡知道寧墨是在徐之章那裡了氣才說出此話的,只當他是恃寵而驕,不臉一變,“寧太醫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爲臣,自當爲皇上分憂解難。在下不過問了一句,便招來你這般相諷?”
寧墨不語,沿著大北街西廊了通會門,待進了中後,忽然低聲問了句:“狄將軍,你……心底裡對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罷?”
狄風子大震,幾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寧太醫休得胡言語,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說得出!”
寧墨神如一,側過頭看了眼面黑紅的狄風,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將軍騙得了自己,騙得了旁人麼?”
狄風只覺頭皮麻,埋在心底最深的東西被他在此時捅了出來,竟不知還能說什麼,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遠景歡殿的檐角在此已能看見,碧瓦琉璃之上是藍得亮的天,寧墨擡頭了一遠,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將軍以爲只有你才擔心皇上的子麼?”
狄風握拳,等著他說下去。
寧墨垂眼,繼續朝前走去,低聲嘆道:“在下自太醫院至今,已近八年。雖不是華扁再世,可醫也非庸人能有。但,醫病者,須數問其,以從其意,神回則昌,神不回則亡……這點道理,想必狄將軍也是明白的。”
狄風不鎖眉,不解寧墨爲何突然言起醫來。
寧墨看他一眼,角溢出苦笑,“許多話,在下對著太醫院的老臣們都未說,但卻不想瞞狄將軍。將軍可知,在下每次爲皇上請脈後,無論問什麼,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問問將軍,先前赴杵州視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會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風眼眸乍然一亮,又驀地暗了下去。
原來他,是此意……
狄風臉愈加黑沉,這才明白過來,皇上病久久未愈,並非是太醫診誤,而是不願道出。
杵州那一夜,其實就算是他,也知之甚。
只是英歡回京後的這一場大病,倒讓朝中衆人都慌了起來。
在位十年,從未因病輟朝,這次縱是有病在,也依樣不眠不休忙於政事,直至十二日前於早朝上暈倒,才讓朝臣們知曉,皇上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數次請脈,讓太醫院人心惶惶,十年來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這麼沒了。
想到這些,狄風心中便是難言的不安,可他對著寧墨,又能說些什麼?
寧墨見狄風半晌都不言語,便搖頭道:“罷了,若是狄將軍不願告訴在下,那在下也不強求。只不過,皇上這病,只怕宮無藥可醫……”
狄風一把扯住寧墨的袖子,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寧墨卻也不懼,對著他冷笑道:“心病至此,進藥又有何用?”
狄風死死攥著他的袖口,過了好半天,才鬆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說不出的神。
此時二人離景歡殿只有二十步,早有監趨步而來,讓二人候著,待他進去稟報一聲。
寧墨與狄風二人相錯而站,誰也再未開口,便是站在這殿外石階上,也能清楚地聽見殿傳出來的咳嗽聲。
那聲音時斷時續,低沉暗啞,每咳一聲,便讓狄風心角一揪。
先前進去通稟的監已然出來,著二人殿覲見。
寧墨與狄風一前一後袍上階,正待殿時,卻被那監悄悄攔了下來。
那監低下頭,湊近二人,低了聲音道:“小的……小的還想請兩位大人勸勸皇上,別太勞了……小的天價地看在眼裡,都覺得心裡難過。”
寧墨吸了口氣,抿了抿脣,便這麼進了殿中。
狄風拳頭握得更,眼角竟有些酸,也跟著寧墨進去了。
殿案前的高座已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不寬不窄的塌,上面鋪了一層薄被,擺了一個錦枕。
英歡歪在上面,上只著羅衫,倚著那案,手中還握住硃筆,正批著眼前高高一摞奏章。
臉不善,脣也泛白,聽見寧墨與狄風二人進來,才擡起頭,道:“藥擱下罷,稍後朕自己會喝……”還未說完,便又咳了起來,聲音沙啞不堪。
寧墨手指微微有些抖,上前將那藥碗取了出來,掀了上面的蓋印,呈至英歡面前,低聲道:“陛下,還是趁熱先將藥喝了罷。”
英歡皺眉,擡手一擺,便繼續批摺子,可寧墨端著藥碗的手卻遲遲不肯落下,這才盯著寧墨,微微怒道:“這是要抗旨了?”
寧墨立時跪了下去,手還是高呈藥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歡扭過頭,掩袖輕咳,手往子側一招,嘆道:“拿來罷。”
寧墨這才起,將碗遞過去,看著纖眉蹙,一口氣將那藥喝了下去,這才放了心。
狄風著,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認識已有十二年,做的臣子整整十年,這麼多年來從未見過有過如此憔悴,如此狼狽,如此……弱的時候。
就只這時,他才忽而現,竟是這麼纖細單薄的子,撐了邰涗萬里江山整整十年。
不爲人知的種種苦楚,只怕是他窮極一生也難知的罷……
他想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想在最脆弱的時候幫一把……
只是的心思,他從來都不得知。
只是對於他,從來都是那麼遠不可及。
他,只怕是永遠都站不到的邊罷……
正兀自想著,就聽英歡啞著嗓子喚他:“狄風。”
他陡然回過神,見寧墨已收了碗盅,要退出殿外,於是便上前幾步,立於案前。
寧墨朝後退去,走過狄風旁時看了他一眼,淺淺一嘆。
那聲嘆息,他聽得出來,也是想讓他勸勸皇上罷。
狄風吸了口氣,擡眼去,“陛下,子要,國事可暫由門下中書兩省老臣決斷……”
英歡手指一,硃筆落下,砸在案上,濺了一滴刺眼丹墨於一旁紙箋上。
著狄風,冷笑了兩聲,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一面拾袖掩脣,一面手,將桌上另一側的一整摞摺子往狄風眼前狠狠一推。
狄風不解此舉,猶自愣著站在那裡。
英歡好容易止了咳嗽,手指著那摞摺子,冷聲道:“你可知朕病著的這幾日,那幫老臣們都上了些什麼摺子麼?”
狄風搖頭,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歡如此怒。
英歡擱在案上的手握了起來,“全是勸朕婚的!”
此言如一記驚雷,將狄風震得渾麻,一時間,心底裡的許多話就要這麼破口而出,卻被他生生忍住,終是默默地放沉了下去。
英歡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國無儲君,國無儲君!這就是他們的心思……”冷笑,手將那些摺子全部推翻下案,灑了一地,“讓朕婚,擇誰爲婿無所謂,只要能生子便可……”
不等狄風開口,便又從邊挑出另一封摺子,直直丟給狄風,“好個沈無塵,竟然上摺子列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的臣子讓朕挑!就連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說完這句,便再也說不下去,頹然*上塌邊錦枕,眼眸微閉,口堵得氣都不勻。
婚,婚。
不是沒有想過!
只是……這麼多年,找不到一個可以放心讓之半座的男人,一個……懂的男人。
這點執拗的堅守,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當真是可笑的罷!
腦中驀地一跳,眼前又出現了那雙褐眸。
也不是……全然沒有遇到過。
只是那人……
英歡眼角驟然一溼,心底一陣悸。
爲何過了這麼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腦中心口,竟是越來越清晰?
那一夜那一夜,只當是夢,是夢罷。
心底裡便這麼告訴自己,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
可那夢,是越來越覺真實,夢裡的那個人,是怎樣都忘不了。
那男人上的味道,肆無忌憚的目,霸道的舉止,時而溫的眼神,蠱人心的低沉笑聲……一切的一切,總在深沉沉的夜晚,前來擾。
越想忘,卻越忘不了!
這覺,這覺……竟是如此噬人心骨。
教人難以耐。
“陛下?”狄風低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猛地將喚回了神。
英歡擡起眼皮,只覺眼角溼漉漉一片,不由飛快擡手,作不經意狀地袖拂面而過,然後纔看向狄風。
狄風面上是難得一見的愁容,看著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子要。別的事,就都順其自然罷……”
英歡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筆,蘸了墨,對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帶回來的那八千名鄴齊百姓,將他們悉數遣回鄴齊境罷……”
狄風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陛下的意思是?”
英歡沒有擡眼,手中繼續批著奏摺,“此事朕稍後會由中書商議,若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你還需再親自去一趟逐州。”
狄風略有遲疑,“陛下,此事……”
英歡頓了頓手腕,“此事朕意已決。”
狄風咬牙,“臣尊旨。”
眼見英歡揚手輕擺,他便再也說不得什麼,只能就這麼退了出去。
殿外豔依舊,只是在他眼中,再無了先前奪目之燦。
他低頭,皇上此舉,定是爲了那個男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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