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了。蘇景明剛在幾天之前,被接信後趕到的蘇景同接走。臨行前他掉了眼淚,繡春答應他，一定會去杭州再看他,他這才終於抹著淚一步三回頭地去了。而這時候，西山的金藥莊園裡,也早已綠草茵茵。鹿苑裡的梅花鹿,到了大面積採茸的時候。

經過前段時日的試驗，繡春已經配製出了效果不錯的麻醉方劑。雖然還沒拿人試過，但通過田鼠、家兔,以及與梅花鹿型差不多的齡騾馬的多次反覆試驗，基本已經能掌握用量以及該用量下的復甦時間。而且通過接下來幾天的持續觀察,也並未發現試藥有什麼不良反應。所以現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試著用於採茸了。

一大早地，鹿苑裡很是熱鬧，圍滿了過來看熱鬧的工人。

鹿舍裡，等待接採茸的第一撥鹿，昨天就已經被驅趕了進去。爲了防止麻醉後發生溢食意外，此刻都還是空腹的。

其實對於繡春來說，最大的問題，並不是擔心麻醉效果不好，而是如何讓鹿如何吞下製出來的口服麻醉丸子。的比人還要刁，不合口味的東西，絕不肯吃。更何況是一怪味的藥丸子？所以照了前些天對付老鼠兔子的辦法，讓人打造出了一副用來擴張鹿的擴張，由幾個壯漢一道控制好鹿後，置鹿的裡，擴張固定，然後用一驢皮製出來的管探進鹿的咽，將所需的藥丸子從管子的上口斗用水衝灌下去便可，類似於醫院裡做胃鏡的置。完畢放鹿，讓它自由活。

約莫半刻鐘後，在邊上衆人期待的目之下，那頭鹿的腳步開始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搖搖晃晃，很快，兩隻前蹄跪了下去，然後，一頭栽到了地上。邊上人大喜過，忙一擁而上，擡到預先準好的一張草蓆上。朱八叔開始鋸茸。爲防萬一它中途甦醒，邊上仍有人按住鹿的四肢與。

繡春在旁觀察，發現鋸茸過程中，鹿基本沒什麼明顯反應，只四蹄偶爾有反應，微微搐一下而已。

這樣的作，對於朱八叔來說更是容易。很快，兩邊鹿茸便取了下來。止上藥過後，將鹿擡到邊上一個涼的鹿舍裡，等它自然甦醒，繡春在旁觀察。約莫一刻鐘後，鹿睜開了眼睛。先是擡頭茫然四顧，然後慢慢撐著蹄子，搖搖晃晃地起。再片刻後，完全清醒了，晃了晃腦袋，跑過去開始貪婪吃草了。

過程十分順利，效果也不錯。繡春覺得十分滿意，琢磨著回去之後，等有空了，再研究下用於人的劑量。這樣的話，以後萬一遇到需要小手的時候，那就方便許多。

這一天忙忙碌碌過去，順利地採了幾十只梅花鹿的茸。現在，不但連旁人，便是朱八叔看著繡春的目，也多了幾分發自心的佩服之。

採茸一直持續了五六天，繡春也在金藥園忙了五六天，直到最後完畢，這才回城。到了陳家的時候，迎接的，除了祖父陳振，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

陳振著，說道：“繡春，今天得了個消息，朝廷已經查證了當年的一撥冤枉，其中就有你的外祖。說董家當年被指參與蜀王謀逆之事是誣陷，不日就會下放公文。還有你的舅父，極有可能也要回京了。”

陳振說話的時候，語氣是儘量平靜的。但是他的目之中，那種約的興之意，還是顯而易見的。

繡春也頗容。當晚，一直輾轉難眠，最後實在睡不著覺，起取出了從前那個被燒化的銀鐲，怔怔了許久。

父親和母親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董家也會有翻的一天，只是可惜，這一切來得晚了些。逝者已逝，過去的，再不能彌補了。

日子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大約半個月後，也是最後一次去太皇太后那裡的時候，看到了已經有些時日沒見的魏王。他遠遠地立在從前曾落水過的蘭臺之側。

覺得到，他在著自己。卻一直沒過來。

躊躇了下。腦海裡掠過一朝他當面致聲謝的念頭。董家雖是無辜，但倘若沒有他與歐善的力議，本也沒有沉冤得雪的這一天。

最後還是走了過去。他也一直沒過來。就那樣立在那裡。形凝固，像一尊石像。

自那天后，繡春便不用宮了。再沒見到過魏王，他也沒什麼消息給。然後，林太醫也回來了。他通讀繡春遞上去的那本溫病學後，大爲折服。只出於謹慎考慮，先選擇在京中的數家醫館裡推廣，察看實效。倘若日後證明確實合理，到時便上奏朝廷付梓書，以期流傳天下。

繡春白天的時候，在藥廠忙碌，代替祖父巡視藥鋪，解決當場需要理得問題，隨同祖父會客，漸漸也開始接賬目，忙得不可開。夜裡能夠安靜下來的時候，有時候，覺得自己彷彿一直在等什麼，卻一直又等不到——這種覺很是怪異。就彷彿一段山澗溪流，前頭一直奔流跳躍，忽然到了某個地方，戛然冰凍而止。

三月裡的最後一天，這天的晚上，如常那樣陪著祖父吃飯。聽見他說了一句：“白日裡遇到林大人。聽他說，魏王殿下昨日出京了。但願這趟一切順利，他也能早日歸京。”

繡春一怔，哦了聲。

前些天，京中開始流傳一個消息，說西突厥的牙帳發生了一場，可汗被族兄宮，逃至賀蘭山一帶，進了靈州，向本朝請求援助。

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魏王不日應該就會趕赴靈州。現在，猜想這麼快就得到了證實。

原來，他真的已經走了……就在昨天。

一直以來，彷彿一直那樣懸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一塊東西忽地便掉了下去。

忽然覺得自己渾輕鬆起來，彷彿拋掉了一副肩頭重擔的覺——原來，他已經走了。

於是，又哦了一聲。然後微微笑道：“您說的是。但願他一切順利。”

陳振點點頭，繼續又道：“我前些天，還收到了你舅父的一封信。他如今被提爲尚書左丞，正在赴京的路上。估過些天就能到了。到時候看到你，他一定會很高興。”

繡春也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高高興興地道：“到時候，咱們一定要好好地替他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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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就在魏王離開上京的半個月後，繡春的舅舅董均抵達了京城，隨他一道來的，還有一個名董遜的年輕人。他與繡春同歲，大了半年。額頭略寬，眼睛生得很是好看，禮貌而沉默。他是個孤兒，在三歲的時候，被董均收養。後來董均自己的一雙兒因不住馬場的惡劣條件先後死去，便認了他爲義子。此番得以翻京，便將他也一併帶了過來。

董均見到繡春的時候，凝視許久，最後潸然淚下道：“我原本以爲董家永無翻之日，我這一輩子也就將老死馬場，不想竟還有這樣的這一天，今日又見到了我的親外甥。便就這樣死了，我也是無憾了。”

董均五十歲，看起來卻已白髮蒼蒼，形容枯槁，與陳振差不多年紀的樣子。繡春見他真流，也是一陣心酸，勉強笑道：“舅舅是個有後福的人。好日子還在後頭。”

董均去淚痕，呵呵笑道：“說起來，我能有今日，全仗魏王與歐大人的助力。我聽說，魏王殿下已經出了京。等他回來，定要登門拜謝。”說罷轉向董遜，招呼他與繡春相見。

董遜在繡春面前顯得很是拘謹，臉微微泛紅，等繡春笑著了他表哥後，急忙喚表妹回禮。

見禮完畢，陳振喚客席，邊上許瑞福一家作陪。陳雪玉先前對陳振把金藥堂給繡春有些不滿，但知道董均的不小，在席間自然也是極力奉承。當晚盡興自是不用提了。董均父子在京中還無居所，便暫住在了陳家，等找好房子後，再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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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愈發忙碌了。

下個月，便是祈州春夏藥市，到時，那裡會齊聚全國各地的藥材商。這也是金藥堂每年最重要的藥材採購行爲之一，向來十分重視。繡春現在既然是未來當家人，祈州藥市必定是要去幾趟的。於是數日之後，在葛大友許鑑秋以及一干行老手的隨同之下，去了祈州。

金藥堂在藥市，進貨量最大，出價也最高，所以有陳家人不到，藥市就不開盤的慣例。即便這幾年，季家的風頭漸漸吹勁，但在大多數的藥材商眼中，仍無法倒陳家。繡春到了後，虛心向有富經驗的陳家買手學習，與當地和陳家識的經紀人共同商議價格後，藥市開盤。

往年這種時候，季家人通常都會從中作梗，故意與陳家爭奪藥材來源。尤其對於數量較爲稀的“廣貨”，如上等桂、犀角、羚羊角、藏紅花等，更是不擇手段地競爭，暗中給對方吃回扣，企圖壟斷貨源，最後好哄擡價格。這種手段也頗奏效。八家廣貨棚子，去年便有五家被季家收買了，倘若不是還有剩下三家鐵關係的老供貨商的支持，陳家的廣貨來源真捉襟見肘。所以這才，繡春在出發前，已經從陳振那裡得過提點，不但要與那幾個老供貨商穩固，儘量把前頭的幾個爭取回來，還要警備季家的新作。不想這回卻一帆風順。季天鵬也親自帶了季家人去，非但沒在暗地裡使絆子，每日遇到，反而滿臉帶笑，對著繡春一口一個大小姐，殷勤備至。如此一晃眼，七天的藥市便結束了。安排騾馬車隊將現購的藥材馱上路，請了鏢師一路護送後，繡春便一路輕車快馬地先回了上京。

這一趟出門，雖有些累，但繡春卻覺收穫頗，也漲了不的見識。唯一的疑慮，就是季天鵬的態度。

對方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的這個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祈州回來後的第三天，剛剛從旅途疲勞中緩過來的繡春再次遭遇了求親。男方不是別人，正是百味堂的季天鵬。

季家的這次求親，大張旗鼓，顯得誠意十足。

人說，自三年前，季家當家季天鵬的未婚妻未過門便不幸病故後，他便恪守禮節未再議親。可見人品忠誠。如今他傾慕陳家大小姐的風姿，求娶爲妻。恰兩家又都是醫藥世家，若能冰釋前嫌結爲姻親，可謂珠聯璧合，天作之。流傳開來，想必也是一樁佳話。

“陳大小姐的母舅在朝爲，季家也是當朝傅閣老的姻家。門第也正是相配啊！”

人說得唾沫橫飛。

時人的規矩，哪怕上門求親的對象再不合意，家也不會當場一口回絕，而是過後尋個由頭傳話給人。

陳振面上帶笑，讓人送走了人。對方前腳剛走，他便變了臉，人把繡春到跟前，把事說了一遍後，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麼心了！金藥譜不算，如今竟把主意還打到了你的頭上！倘若我陳家不應，那便是不待見他們季家的一番誠意。果然是黃鼠狼給拜年！晚上趕把你舅父來商議下。”

董均已經搬了出去。過來後，聽了事兒，沉片刻，慢慢笑了起來，道：“這門親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當年蒙冤，與傅友德也不無關係。不過比起明拒，我倒有個想法，不知老爺子意下如何？”

陳振道：“董大人說來便是。”

董均道：“繡春若要接掌家業，招贅婿門自是最好。如今咱們就用贅婿上門來推了他就是。”

陳振嘆了口氣，“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一時沒合適的人啊……”

董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倘若老爺子看得上遜兒這個孩子，讓他與我外甥結爲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樁心事了。”

陳振詫異道：“公子他自己願意？”

董均笑道：“他對繡春，可謂一見鍾。這孩子我自小帶大，是個信靠的人。他倆個又是表兄妹，這樣親上加親，正可彌補我心中之憾。只要老爺子和繡春點頭，我這邊是絕沒問題。”

董均復後，承襲其父，位居四品。董陳兩家若是就此結姻親，對陳家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且董遜那個年，雖沉默寡言了些，人才卻是不錯。陳振自然心。沉了下，道：“我與繡春說說看，瞧瞧的意思。”

董均去後，陳振立馬便了繡春來，把這商議結果告知了。

乍聽之下，繡春一陣茫然。

往後，必定是要招贅婿的，這一點，從來沒搖過。先前，或許是因爲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也知道陳振不會爲了招贅而胡招個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沒怎麼上心，總覺得這事離自己還很遙遠。但是現在，跟前忽然跳出來個表哥，而且無論從哪方面看，董遜的條件都十分好。倘若不同意，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適合的對象了。

還在沉默時，陳振接著笑道：“董遜這孩子，自己的人品樣貌就不必多說了，都擺在那兒。繡春啊，你自己過了年，也十九了，是個大姑娘，再不親，過兩年就老姑娘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且你舅舅也說了，想讓你和董遜結親，這也是了他一樁心願。你意下如何？”

結了這門親事，不僅對自己是利好，對陳家也一樣。繡春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你若是不願，爺爺也不會強迫你……”陳振見不應，雖有些不解，卻也補了一句。

“爺爺您別誤會，”繡春忙道，“這門親事好的。我也確實年紀不小了。只是事來得突然，我一時沒準備。您能不能讓我考慮兩天，我再給您和舅舅一個答覆？”

陳振呵呵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多考慮考慮，爺爺不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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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陣陣飄香。

已是半夜了，繡春卻一直睡不著覺。在牀上翻來覆去久了，便覺燥熱。不止上熱，連心裡彷彿也起了燥。最後乾脆披到了院子裡，獨自躺在納涼椅上吹了許久的夜風，直到上燥熱漸漸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