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月沒見,蕭羚兒的個子便似拔高了不。他一進來,丫頭們都誠惶誠恐地跟了上來要下跪，被他不耐煩地給轟走了，自己一屁坐到了繡春對面的一張椅上,打量了幾眼，嚷道：“你可算回來了！把我悶死了。”

繡春見他神裡帶了些鬱郁,笑著逗道：“怎麼了？是不是功課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責罰了，還是被你父王責罵了？”

蕭羚兒撇了下,“功課才難不倒我！再說了，我父王這幾天忙著呢,哪有空管我！”

繡春笑了下,蕭羚兒嘆口氣,神一變，已經咬牙切齒地道：“你還不知道吧？可把我氣死了！蕭桓生病，太醫說中毒，現在竟有人懷疑到我父王頭上！朝廷裡那幫人背後都在議論！前天，羽林軍的人還在校場裡爲這個起了打鬥，昨天就有人上折參我父王。我父王怎麼會幹這種事！一定都是傅家那個老狗在背後搗的鬼！”

繡春這幾天都在家，林奇過來時，除了與說小皇帝的病，別的也沒提，現在乍聽蕭羚兒這樣抱怨，也是略微一驚。

當初林奇雖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貿然上報，顧慮的，大約就是會引發今日這樣的局面，雖然還沒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這個做文章的話，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之事，對面又是當事人之一的孩子，繡春沒多說，只安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裡洗了手，取了把小刀，親自破了幾個新橙，剝了皮請他吃的時候，見他手上正拿了個水晶瓶在翻來覆去，擡頭道：“你這裡也有這個？”

繡春點頭：“前幾天宮裡賞賜下來的。瞧著還不錯，拿了出來，過兩天等花開了，花用。”

蕭羚兒哦了一聲，“這東西還稀罕的。早幾年西菻國曾進貢了幾次。我記得有一整套的件，這瓶子大概就是那撥東西里的……”他把瓶隨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剛開始那會兒，當寶貝似的，宮裡的娘娘都想要，最後全給皇后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裡還用這個大琉璃罐子裝蜂呢……”

繡春笑聽他掰扯皇宮裡的舊聞。

以稀爲貴。黃金之所以昂貴，是因爲儲量稀。這會兒沒怎麼見過這樣的水晶件，偶爾得到進貢之，自然當寶了。傅太后那會兒是皇后，用這種旁人沒的緻東西來彰顯自己的特殊份，也是正常。只是聽到這一截時，忽然心中一，想到了點事。

蕭羚兒繼續往下掰了幾句，見繡春似乎發怔，並沒留意自己說話，哎了一聲，手到眼前，不滿地晃了幾下。

繡春回過了神，立刻追問道：“世子，你剛纔說什麼？小皇帝那裡用這種罐子裝蜂？”

蕭羚兒點了下頭：“是啊。我皇兄他自小子就有點弱，他那個太后娘聽醫說蜂對他子好，就讓醫調製了啥蜂芙蓉膏的，裝在這琉璃大罐子裡，瞧著還好看的，早晚挖一點出來衝化了吃。我有回過去，我皇兄我和他一塊吃，正好被他太后娘過來瞧見了，還不大樂意的樣子。切，誰稀罕吃那個玩意兒，甜膩膩的……”

“他吃這個，有多久了？”

繡春打斷了他的抱怨，立刻追問。

蕭羚兒皺眉想了下，“好像……有兩三年了吧……”

繡春定住了。

好像已經有點頭緒了。

蕭桓的慢中毒，並不是什麼人爲投毒，而是鉛中毒。

普通的玻璃品，澤暗淡，手差，而這種玻璃製品，澤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這兩者的區別，就在於後者中添加了鉛的分，在一定比例，含量越高，品越。進貢了這些水晶皿的那個西菻國，應該是掌握了這種冶煉技巧，所以造出了這樣晶瑩剔的件，當珍寶進貢到了這裡。

這種含鉛量極高的水晶皿，用來裝水或日常食，並不會對人造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就會發生反應，化合出醋酸鉛，繼而被人攝，沉積在骨髓與中。

鉛對兒的毒害作用尤爲嚴重。有史學家認爲，不敗羅馬帝國的衰亡，就與鉛中毒有關係。考古發現，皇室貴族喜歡將葡萄酒貯存於鉛製皿，甚至連佈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鉛與陶瓷共同做的，久而久之，婦流產、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兒居多。在後世的醫院裡，中毒科重金屬中毒檢查的尿鉛檢查裡，從來也不用玻璃容盛裝尿，就是怕玻璃中的鉛分影響檢查結果。

按照蕭羚兒的說法，如果小皇帝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裡，持續不斷地攝裝在這種水晶容裡的蜂製品，現在在他沉積下來的重金屬鉛應該已經非常濃了。照前次的病癥看，神經系統也已經到了侵害……

一下站了起來。

“你幹嘛？”

蕭羚兒里還叼著半瓣橙，瞪著含糊問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裡？”飛快問道。

“宮……宮中吧……”

“快帶我去找他！”

繡春催促道。見他還坐著不起，過去一把將他從椅上扯了下來。

“哎——”蕭羚兒抓了幾瓣剩下的橙，跟著飛快跑了出去。

~~

此刻，皇宮的紫閣裡，結束了政務後，在場的大臣們並沒像平日那樣陸續離開，而是默默圍觀一場發難。發難的源頭，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現，帶來了一個被捆綁起來的宮人。在衆人驚詫無比的目注視之下，這宮人涕淚加地指認，說給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他是年初時趁人不備混小皇帝飲食中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這麼做的，正是羽林軍親衛隊一品錄事景。

景是唐王一脈的人，誰都知道。前日在校場發生衝突，其中一方便是景的屬下，後雖被他及時趕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摺裡，彈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然大怒，以景管教手下不力爲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帶傷在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這樣的事。

這宮人話一說完，全場譁然。太后目掃過衆人一圈，冷冷道：“此是衆卿家論議朝政之。哀家爲流，本不該出現在此，只是皇兒病纏綿至今，折磨哀家極甚。今日縱慾審出這個閹賊，得知如此的驚人消息，心中悲憤加，這才闖了來，替我的皇兒要一個公道。二位親王殿下，二位顧命閣老，還有諸位卿家，爾等都是先帝託孤之臣，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該當如何？”

衆人的目，齊刷刷地向了唐王蕭曜。

蕭曜仍端坐不，斜睨衆人，面上帶了冷笑。

歐善驚詫過後，躊躇了下，起道：“此事幹系重大，不可憑這閹人一句話便下論斷。帶去刑部好生訊問。”

傅太后道：“這是自然！只是那個景，不過區區一個羽林軍錄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對陛下下手毒害？背後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不了干係，必須一併喚來對質。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個無辜之人，也絕不容許佞之人逃……”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往後恐怕就再無對證之人！”

歐善皺眉，看了眼另三人，見傅友德一語不發，彷彿置事外，魏王面沉靜如水，唐王雖仍面帶冷笑，目中卻已經帶出了怒。見仍是無人開口，想了下，便緩緩點頭：“也好，立即著人去召景元。”

一陣難耐的靜默之後，被派去召人的宮人匆匆趕了回來，面帶驚慌地道：“不好了，景錄事死了！”

“什麼？”歐善吃了一驚。

那宮人慌忙下跪，繼續回稟道：“方纔奴婢去羽林所傳喚，卻被告知景錄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兒，才發現他已經懸樑自盡……”

衆人再次譁然，比之方纔更甚。議論不斷。傅太后冷冷道：“這便是所謂的畏罪自殺麼？原本還未必能肯定，既然自盡，想必就是確定無疑了。只是不曉得，那個背後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誰！”

“砰！”一聲，一直坐著不的唐王忽然猛地起，撞翻了下座椅，面帶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這是要去哪裡？”

傅太后質問。

蕭曜停下，盯著，微微瞇了下眼，“本王要去哪裡，還不到太后你來指教。”

傅太后哼了聲，“二殿下，景是你的人，人盡皆知，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有什麼話可說？”

蕭曜冷冷道：“無話可說。”說罷繼續往外而去。

“來人！”

傅太后大，紫閣議事堂外立刻涌進來幾十個執刀甲的羽林衛，頓時將出口堵住，嚴陣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頭三人，“三殿下，二位閣老，方纔哀家過來，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諭，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過。哀家便有話直說了。景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暫時不能走了！”

蕭曜緩緩出腰間佩刀，傲然道：“我走則走，誰若攔我，找死！”

雀無聲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攔截在堂口的衆多羽林軍竟不敢上前，隨了他的勢，一步步後退。

傅太后臉微變，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聲，大臣裡便有人驚聲高呼：“二殿下，萬萬不可一錯再錯！何妨留下，等事審斷清楚了，自然會還您一個清白！如此行徑，乃是大逆！”

歐善也是氣得臉發白，起道：“二殿下！你若無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讓他走！”

正此時，忽然有人開腔，這樣說了一聲，衆人去，見先前一直沒開口的魏王蕭瑯已經緩緩起，朗聲道，“北庭有要務，我二皇兄須得趕去置。本王已就此與二皇兄議定，他過些時日便。這個涉嫌投毒的宮人給我……”他瞟了眼臉已經大變的傅太后，繼續道，“由本王親自訊問。至於景之死……”他轉向刑部尚書，“安大人，本王要你親審此案，務必查明懸樑真相！”

安尚書急忙領命。

蕭瑯說完，環顧一週瞬間變得雀無聲的周遭人，“若無別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搖頭，道：“殿下，您雖是監國親王，老臣卻也是先帝臨終前親手託孤的顧命，今日這事，殿下這般置，恐怕難以服衆。”

“哦，”蕭瑯淡淡一笑，“傅閣老覺著該如何？”

傅友德一時躊躇了。

千算萬算，他萬萬沒想到，原本該站在小皇帝立場的蕭瑯竟似與蕭曜事先達了一致。倘若就此讓蕭曜毫髮無傷地離京，去往他的勢力之地北庭，則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佈局都將毀於一旦，不僅如此，從今往後，也就意味著與對方的徹底對立，真正後患無窮。但是看現在這架勢，又已經離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時，外頭飛快跑進來一個傳話宮人，口中道：“殿下，太醫院林院使求見。說他已經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衆人驚訝，蕭瑯也是神一變，立刻道：“讓他進來！”

林奇，施禮過後，道：“殿下，諸位大人，對於陛下的病，下終於有所頓悟，不敢耽誤，立刻過來回報。”

歐善道：“到底怎麼回事？”

林奇回憶了一遍方纔與繡春的敘話容，小心地道：“陛下確係中毒，卻非人爲所致，而是中毒。這，不是別，乃是從前西菻國進貢而來的琉璃。此種，爲了外觀，在鑄造之時，便會添加鉛。鉛乃是有害之，弱人質。平日用來盛放一般食，也無大礙。但是酸之，卻萬萬不能盛放。蜂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飲用的蜂芙蓉膏卻一直被放置其中。蜂中的酸味腐蝕琉璃，放出了裡的毒素，時日長久，陛下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話一出，紫閣裡第三次譁然，發出的聲浪便似菜市場。

傅太后臉慘白，一雙眼睛睜得滾圓，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黃！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話，下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第一要務就是撤去這琉璃皿，再不可讓陛下繼續服用。”

傅太后子搖搖墜，忽然雙眼泛白，暈厥了過去，邊上宮人慌忙七手八腳扶住，場面一時了陣腳。

“送太后回去救治，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歐善最後一錘定音。

~~

片刻之後，紫閣恢復了往昔的平靜。裡頭只剩下了兩王和兩個顧命閣老，只是臉各自不同而已。

歐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進貢來的琉璃皿不可盛放蜂，陛下已經用了兩三年了，爲何遲遲不提，直到釀今日慘狀，這才說了出來？”

“這便罷了，”傅友德哼聲，加了一句，“單憑你空口白話，如何人信服？可有憑證？”

林奇了把額頭的汗。

方纔他在太醫院，繡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帶了來，說了方纔那一番話，世子大約是已經曉得了紫閣裡的衝突，催促他立刻趕去說明真相，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趕了來。現在說完了知道的事兒，被這樣單獨留下問話，一時便接不出來。躊躇了下，只好道：“實不相瞞，下對此知之不多。琉璃皿不可盛放蜂一事，乃是金藥堂的陳繡春告知下的。”說完便把方纔的事說了一遍，“此刻應還在太醫院。”

蕭瑯還未開口，邊上的唐王已經飛快道：“去把喚來！”

蕭瑯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繡春被宮人帶了過來。聽了傅友德的質問，想了下，應道：“琉璃中的所謂鉛，被酸析離出後，人眼不可見。閣老要我拿憑證，老實說，我拿不出什麼直接憑證。但我有一方法可證明我並非空口白話。可取同一酸葡萄酒放置於兩容，一爲尋常木桶，二爲琉璃皿，數月之後，再去品嚐酒味，兩種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會發生變化。木桶裡的酒還是原味，而琉璃皿裡的酒，不但味道變得甜香醇，澤也更晶瑩剔。原因就是琉璃裡的鉛被酒析離了出來。酒味，實則穿腸毒，若長久引用，必定病發。”

一陣靜默過後，蕭瑯看向，問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裡的鉛，長年累月攝，如今病膏肓，這裡也沒特效的解劑或提出來的可以與鉛結合的酸離子，往後能做的，也就是靠攝驅鉛食來改善癥狀並促進生理功能恢復了。至於能恢復到什麼程度，現在說不好，便把實說了一遍，最後道：“民可與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診看一下，過後再仔細定出針療方案。”

~~

傅太后想是方纔暈厥了，此刻繡春與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寢宮時，並未見到。仔細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見他躺那裡懨懨的，心中同不已。可嘆他生母傅太后，做的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於護兒子之心，不想卻釀了這樣的慘劇。往後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繡春回了太醫院，與林奇商議許久，最後定下了診療及食療方案，大半天后終於忙完。從太醫院出來時，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個頎長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個魏王麼？

“繡春……”他到了面前，低頭著，低聲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親。”

繡春擡眼著他。

秋日白天的最後一道夕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龐之上，他說完了話，凝著，目溫暖而寧靜。

繡春雙手背在後，咳了聲，“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說件事……”

什麼？

他眉頭微微揚了下，看起來不大在意的樣子。

繡春看了下四周，低聲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歡你，不肯把我嫁給你呢！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