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和平焃得救的消息一傳開,衆臣心頭都是一鬆。
因太過振,連幾位素來沉肅的老將都涕泗流。
經過旋翰河一役,本以爲勝利回京指日可待,怎料路上會生出這樣的變故。
若是皇上不幸死於蛇毒,消息一旦傳回京城,朝中還不知會再起什麼樣的波瀾。
萬幸皇上無礙。
僥倖之餘,人人心中都有疑,不知平煜從何弄來的靈丹妙藥,竟能對付這等見封口的劇毒。
至天亮時,皇上和平焃不但能轉眼珠進行流,更能在旁人的攙扶下緩緩坐起,用些幫助祛毒的湯藥了。
平煜自從皇上睜開眼,便出了帳,轉而到大哥的帳中,寸步不離地守著平焃。
他整夜未睡,雙眼有些發紅,著面依舊灰敗的大哥,嚨陣陣發堵。
昨夜那蛇的毒太過兇險,直至現在大哥依然口不能言,要不是有赤雲丹相助,或是服用得再晚了半步,他跟大哥已然兩隔。
平焃上餘毒未消,神志卻已漸漸恢復清明。
四肢依然無法彈,他只好吃力地轉眼珠,看見弟弟立在一旁,臉上是以往從未見過的晦暗神,心知三弟這是擔心得狠了,於是努力出一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擔心。
可惜舌頭僵麻如木頭,沒能開口說話,
平煜眼眶微,半跪在大哥邊,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幾位跟隨老侯爺多年的副將見狀,下意識想起老侯爺,不由暗歎,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將後代子弟能教養這般出衆,平家幾位手足之間全無高門子弟常見的猜忌嫌隙,要多親厚便有多親厚。
慨之餘,對那位慷慨贈藥的幕後之人更爲好奇。
由著三弟扶著飲了一碗粥,平焃四肢的乏力越發減輕,與之相對應的,心裡疑卻加深。
中毒前的景象歷歷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難得一見的劇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這時,帳外有人道:“皇上請平大人去帳中說話。”
平煜對上大哥疑的目,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將歇,等我回來後,再將當中的種種與大哥細說。” 扶著大哥躺下。
***
到了皇上帳中,平煜擡眼一,就見皇上榻旁圍了好些人。
他並不急於上前,請過安後,立在一旁。
用過祛除餘毒的湯藥後,皇上這才示意衆臣退至一旁,單招了平煜近前。
雖然上仍有殘毒,皇上思緒卻彷彿撥雲見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記得旋翰河邊平煜等人力圍殲王令時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發對戰坦布時,衆將士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壯志豪。
蛇羣作時,平煜爲了護住他,不顧自安危徒手抓蛇的形,也彷彿歷歷在目。
自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爲何看中了葉珍珍,又是怎樣招帳侍寢。
讓他想不通的是,醒來後再看到葉珍珍,他卻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等悸和狂熱,口只餘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當時蛇羣闖帳中時,葉珍珍在留下來保護他和拔步就逃之間,曾有過明顯的踟躕,心裡便不是滋味。
其實他一貫厚道,死裡逃生之後,變得更加寬仁,也知葉珍珍的猶豫乃是人之常,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對此萬般恩寵,仍有些慨嘆。
他腦中堆涌了好些念頭。
雖然不過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腦中卻彷彿水洗過一般,許多事都看得徹無比,再沒有半點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轉脖頸後,他看向守在榻前的衆臣,目掃過之,唯獨沒看見平煜。
他目微凝。
李攸揣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羣來襲時,平大哥爲了護駕,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將軍帳中。”
皇上先是驚訝,隨後便是釋然。
平煜果然是重重義之人,本該是邀功請賞的時候,衆人唯恐了在他面前臉的機會,平煜卻因放心不下自家大哥,寧肯守在平焃帳中。
他歷經了一番變故,對肯顯真之人越發看重,於是立即召見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著平煜,問:“聽說朕和平將軍中毒後命懸一線,虧得有人及時贈藥,朕和平將軍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獎賞纔是。”
自醒來後,又過去了半個時辰,如今毒盡退,他已然能開口說話,
平煜以退爲進,審慎道:“臣不敢有所瞞,但此人仍是戴罪之,未得皇上準許,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這話引起了興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問罪,雲南巡一職因而空缺,恰逢雲南夷民作,皇上便急令臣護送新任雲南巡赴任,順便罰沒傅冰在雲南宅中的家產,並看押其進京——”
“唔,朕記得是有此事。”皇上沉。
過去兩年的某些記憶彷彿被蒙上了一層灰塵,細節有些看不真切,但撣撣灰,還是能一一想得起來的。
更何況傅蘭芽這個名字,在來北元途中,王令曾反覆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你剛纔說贈藥之人乃是戴罪之,莫非……你說的正是傅冰之?”
平煜垂下眸子,在開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若是皇上要藉此機會召見傅蘭芽,他無法抗旨,只能不聲生出些子好做阻撓。
總歸不能讓皇上窺見傅蘭芽的真貌。
“正是。當初抄家時,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錦囊,裡頭有兩粒藥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暫且將其封存,昨夜蛇禍時,罪眷聽聞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傳話給臣,說那藥丸乃是外祖父無意中從一夷人手中得來,傅夫人臨終前,將此藥贈予了,說此藥能解劇毒,皇上安危事關國,懇請臣將此藥速速給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來竟是此贈了神藥。”
心頓時變得複雜起來。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經父皇一手提拔,不過三十出頭便已閣,短短幾年,便爲本朝最年輕的首輔。
在他還是太子時,傅冰還曾兼任太子傅。
真說起來,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誼,更有一份師生恩在裡頭。
可是自他登基後,因著王令有意鋪墊,他竟一日比一日覺得傅冰礙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將傅冰踢出閣、貶至雲南,後又任由王令織羅罪名、坑害其落獄。
世事難料,萬沒想到到了最後,他的命竟然還是由傅冰之所救。
思緒紛雜的同時,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擔憂。
按照從前的慣例,他的頭疾多半會被牽引得發作,誰知靜等了一晌,腦中依然清澈如前,半點不適都無。
他暗驚,難道那藥竟能一併解他的頭疾不?
他並不癡鈍,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剛纔平煜曾說那藥最能解毒。自己的頭疾來得奇怪,不知吃了多藥施過多回針,全無緩解。
從前以爲是頑疾,如今想來,怕是王令爲了擺佈自己,在自己飲食中下了毒|藥。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沒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他起死回生,竟一併將他頭疾的頑毒解去。
倒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喟嘆一聲。
過去幾年,他竟糊塗至斯。
一個包藏禍心的韃子,他視作親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卻視作佞。
憶起當年傅冰在朝中卓爾不羣的姿態,他心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恨不得立時回朝整頓朝綱,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幾位大臣的冤獄。
下意識開口道:“招傅冰之覲見,朕要重賞——”
話一出口,忽然瞥見一旁葉珍珍的側影,心裡莫名涌起一種濃濃的惡。
怎麼說呢,先前他對葉珍珍有多迷,服過解毒丸清醒後,對葉珍珍就有多反。
記得兩人共魚水之歡時,葉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語,說與隨軍一名罪眷形極爲相似。
雖不知葉珍珍是有意還是無意提起此事,但隨軍罪眷再無他人,定是傅小姐無疑。
他眼下可一點也不想見到跟葉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強到了一起念頭便犯惡心的地步。
他激傅冰之是一回事,給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於是又將要召見傅蘭芽的話收回,只道:“傅小姐陷囹圄,難得還這般深明大義,可見傅冰委實教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許多疑點,回京之後,還需好好重審傅冰之案纔是。”
平煜雖未能立刻猜到皇上爲何突然改變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見傅蘭芽,倒正中他的下懷。
同時他也敏銳地察覺出皇上與從前的不同。
闊別多年的謹慎謙和的作風逐漸在皇上上重現,行事說話都與從前有著微妙區別。
於是越發篤定,這些年皇上之所以大變,乃至近日對葉珍珍生出迷,統統不了王令作怪。
聽皇上這麼說,他並不接話。
榮屹餘瞥見平煜掃來的眼風,髯一笑,趁熱打鐵道:“皇上龍事關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難之中奉出神藥,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此景,倒讓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緹縈,臣斗膽進一言,傅小姐如此義舉,皇上不可不嘉獎。”
其餘幾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對皇上褒獎救了天子命之人,便也紛紛附議。
皇上沉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構陷,如今仍在獄中,回京後,即日令人著手重新審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從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從此刻起,免去傅小姐連帶之罪,不再以罪眷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縣主之銜,以資褒獎。”
平煜見目的達,面無改,心裡卻如同挪開一塊巨石,頃刻間輕鬆了不。
李攸在一旁聽得直挑眉。
遙想這一路,那位傅小姐當真吃了不苦,雖說其中不了平煜的費心籌謀,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奇子。
直至此時此刻,傅家人才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復了自由,平煜怕是心裡樂開了花。平傅兩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搖搖頭,平煜這廝不過到雲南辦一趟差,便拐著一個天仙似的的媳婦,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個。他負手著帳頂,半晌無語。
***
聖旨傳到傅蘭芽主僕帳中,傅蘭芽只覺恍然如夢,跟林嬤嬤抱頭痛哭了起來。
想起這一路的不易,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雙眼腫了一對胡桃,淚水依然沒有打止的意思。
殺王令、重獲自由、父兄翻案在……一樁樁一件件……多慨堵在心頭。
林嬤嬤更是老淚縱橫,摟著傅蘭芽哭道:“老爺初犯案時,嬤嬤覺得天都要塌了,虧了小姐不是風吹就倒的子,咱們才能一路掙命似的掙到現在,咱們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了力,主僕二人才漸漸止了哭。
淨過手面,換過裳,傅蘭芽緩緩環視四周,肩上枷鎖一旦除去,連帳的空氣都爽潔了不。
而今不再是戴罪之人,聽帳外歡騰,下意識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囑不要出帳走,爲免橫生枝節,只好仍舊待在帳中。
只是因著心事已了,的話空前的多了起來。
一會跟在林嬤嬤後收拾行囊,挑揀寒裳。
一會扳著手指頭算回京還需多時日,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林嬤嬤聽著傅蘭芽聲如黃鸝,語調更是說不出的輕快,何曾見小姐這般高興,笑著又是嘆氣又是搖頭。
爲免在北元境盤桓太久,剛用過早膳,大軍便又開拔。
只是在臨行前,帳外曾傳來片刻的喧囂,傅蘭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見皇上的帳營前圍了不人,似是出了什麼變故。
不解其意,待想問問平煜,可許是平煜整日瑣事纏、邊耳目又衆多,始終未來尋過。
***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徹底走出旋翰河周邊草原,傅蘭芽因著一份複雜的心緒,下意識掀開車簾,遠遠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
當時在地殿中,曾數次出現莫名的心悸,至今讓不解。如今想來,也許是因脈相連,又或是旁的緣故,
無法解釋,亦不願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便免不了想起母親。
亡國公主的份,給母親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哪怕後來母親跟父親琴瑟和鳴,卻也因當年在夷疆種下的禍,最後不得不自戕了結此生。
細究起來,那座先人的陵寢正是禍。
心刺痛了一下,正要淡淡將目移開,突然視野中出現兩人。
其中一個形高大,背上揹著兩個灰撲撲的包袱,正是林之誠。
在他旁的那位麗人,卻是林夫人。
他們後,不遠不近跟著幾名錦衛。
傅蘭芽大訝異,不知林氏夫婦在大軍稍歇時走開,意何爲。
就見林氏夫婦攜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忽然停下,隨後,林之誠單膝跪地,徒手挖起土來。
因著功力日漸恢復,他挖得極快,林夫人在一旁幫著推開鬆的土壤。
夫妻二人聯手,兩人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蘭芽看著看著,約猜到林氏夫婦要做什麼,眼睛微微睜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後,林之誠將包袱從上解下,放土坑中。
之後,夫妻二人低頭著土坑,久久未有作。
後來林夫人終於忍不住,頭靠在林之誠的肩頭,哀哀哭了起來。
林之誠摟著林夫人,沉默不語。
等林夫人漸漸止了哭,這纔將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對著那座土堆說了句什麼,又靜立良久,這才往帳營走來。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萬般不捨,一步三回頭。林之誠卻堅定地拉著林夫人,不讓林夫人一再流連。
等二人終於走回帳中,臉上都有種徹底放下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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