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慕容灃因爲去看佈防,所以很晚纔回到行轅。老房子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地照著,傢俱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裡寂無人聲,外面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花火鍋,已經燒得快乾了,湯在鍋底嗞嗞地響著,下面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裡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襯出裡面牀上珍珠羅的帳子,也約出一種紫的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蓋上,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麼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爲髮髻微鬆,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憐地替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麼,我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里,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將掛架上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斗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鐘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牀。”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將那斗篷替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裡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地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直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司機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起人來,又興師衆。”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打橫抱起,不等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車。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置上,將車子發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爲天氣冷,那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彷彿素日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茶裡的冰,漸漸地融了開,一地滲到夜中去。汽車從燈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回過頭去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驚訝:“我們去哪裡?”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爲他是說笑,因爲日常他也自己開了汽車帶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回去吧。”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爲白日心力瘁,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心中詫異,了一聲:“沛林。”他因爲開著車,沒有回過頭來,只問:“醒了?冷不冷?”說:“不冷。這是在哪裡?”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鐘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回頭瞥了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麼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心中萬千,傾過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的臉溫地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攥著他的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的臉依偎在他前,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溫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只有你了。”他吻著的發,他的呼吸溫暖地拂著的臉。他說:“我也只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地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似乎都漸漸遠去,惟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彷彿整個世界只餘了他們
這一部汽車,只餘了他與。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爲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牆下避風,靜琬見他神疲憊,說:“你睡一覺吧。”將自己的斗篷給他,他開了這麼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斗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車,馱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乾淨,高高地堆了一筐,遠遠去還以爲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蔔。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坐在那獨車的前架子上,因爲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只管著。衝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只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見市井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想手去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他起牀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面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只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地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車吱呀吱呀地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孩遠遠回頭衝著笑。太也已經升起來了,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裡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麼一濾,更只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時總有點稚氣,角彎彎地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有點不忍心,輕輕了他一聲:“沛林。”見他不應又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地咕噥道:“他們先等一等。”
心中約好笑,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裡呢。”他這才欠坐起來,先了懶腰,纔回過頭來對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裡,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爲時間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只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吧。”自從與他結髮之後,並未曾過門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嘆。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心中只有一種悵然,說:“這麼遠趕回來只爲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他騰出一隻手來握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臉上恍惚地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聽過,含笑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只用一隻手去扶。”早晨路上車輛稀疏,惟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沃野千里,晨靄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地泛起紅。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粱秸稈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裡的孩子牽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但因爲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閒,所以心裡有一種犯法的快樂。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了套。”他笑著說:“管它呢,反正已經盡力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囉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面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直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制服是藏青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裡等候,因爲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只在這裡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他一番教訓。”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分。一直以來他爲幕僚之首,說話極有分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爲敬畏,所以慕容灃上稱呼他爲老夫子,其實心裡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心裡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衝,只好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凝重,只趨前一步道:“
六,出事了。”
慕容灃心裡一沉,因爲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地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面一句,他不由口就問:“出了什麼事?穎軍克復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到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間大有憂:“不是穎軍——請六上車,我再向六報告。”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見了,對說:“你坐後面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點了點頭,司機早就開了車過來,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面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只覺得累極了,洗過澡只說晾頭髮,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晚,屋子裡漆黑一片,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鐘,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本來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只得打起神說:“就廚房下點麪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一海碗黑沉沉的湯,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坐下來纔看出那湯是滷,北方所謂的打滷麪,就是將麪條下好了,另外預備滷澆上去。那滷裡面除了脯、裡脊、鱔、雲,還有蟄皮海蔘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只覺得口堵住一樣,一口氣不過來,只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滷海碗推得遠遠的,起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地吹進來,才覺得好了些。
這麼一折騰,最後只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麪條去,草草收拾了上牀睡覺去。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纔回來,因爲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裡淨是。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牀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只是心疼,彎腰替他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
幾件襯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面輕輕道:“夫人。”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醒六。”自然是有急的軍事,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向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臺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只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麼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心下奇怪,正發問,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答:“是何先生來了。”他本來就是合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裡面去。不曉得爲什麼,只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地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煳味,纔想起來自己還熨著服。手忙腳地收拾,那熨斗燒得燙熱,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斗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面聽見驚,幾步就衝了進來,見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連聲問:“怎麼了?”
手上劇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他捧起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巾,連忙打溼了替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面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道:“可別再逞能了。”將腳一跺:“日嫌我囉嗦,你比我還囉嗦。”他本來因爲局勢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這麼淺嗔薄顰,那一種嫵俏,人心絃,也不住微笑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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