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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臉簡直就是魔鬼的傑作。他的腦袋在肩膀裡,一截僵的脖子著青筋,嚨似乎被結紮過,咽口唾沫要費很大的勁兒。他兩腮寫著猙獰,額頭上伏著一隻癩蛤蟆,翻轉的耳朵可能會引來風暴,有悲慘的聲音在裡面迴響。該怎麼稱呼他的鼻子呢,一個小疙瘩?一個卵?一個瘤?牙齒是撬槓,脣了支點,而角塌陷著,隨時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下卻怪異地翹了上去,形一個酒窩,幾滴雨和汗可以儲存在那裡。雜的五只剩下一隻眼還活著,眼皮上翻著,驚恐的眼球凸出,彷彿一耳就能震落,另一隻眼死掉了,眉在深陷的眼眶裡像是黑的小草。整張臉樹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窪窪,只有眉間的一小塊皮是完好的。
“夥計,臉咋啦?”柳青問。
“燙的,開水燙的。”他回答。
當天夜裡,瞎妮對伊木說:“新來的這個人,我認識!”這個人就是那個賣包子的小販,瞎妮被人販子拐賣的路上,就是這個小販改變了的命運。憑藉瞎子特有的聽覺,認出了他。生活中藏著危險。一鍋沸水從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斷兩截。上半輩子是天堂,下半輩子是地獄。命運把他折磨得不人樣。他像一個鬼,白天不能出來,晚上化作一個遊魂,孤孤單單。對這行走來說,只有柳營纔是他茍且生的地方。
殘疾使他們一律平等。
他姓馬,是個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馬來了之後,他和小拉就都遵從了穆斯林的飲食習慣。吃飯是一種。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老馬熬了一大鍋羊湯,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飛舞,香味瀰漫。他對小拉說,單縣有口鍋,30多年沒熄火了,慢慢燉著,咕嚕咕嚕,那湯熬得,木頭掉鍋裡嚼著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說:“單縣、萊蕪、西安的羊湯最好喝。”老馬講了一個故事:黃河邊有個老頭,有一年發大水,老頭和三個兒子牽著羊扛著傢什就到山上去了。從水裡漂過來一個藥箱,藥箱裡有十三種中藥。老頭不能著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種中藥熬了一鍋湯。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圍著鍋轉悠。老頭說:“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這鍋湯,就各奔東西,去要飯吧!”洪水退去,三個兒子打了個飽嗝,一個要飯去了西安,一個去了萊蕪,另一個去了單縣,後來都開了間羊湯館。那十三種中藥就了方,傳男不傳,傳不傳外。他在單縣學了三年,才學會這手藝。澆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戲子額頭上的汗說:“過癮。”“老馬你該開個小飯館,編筐有點委屈你,咱這裡,”戲子在地上邊畫邊說,“南邊是獲麟街,北邊是327國道,咱就在這倆十字路口中間,進城出城都得經過這,老馬,你該開個小飯館。”老馬說:“我以前就是開小飯店的。”柳青說:“在門口搭個棚子試試吧!”
鞭炮聲過後,老馬的小飯館開業了。一個非常簡陋的棚子,搭在公路上面,這是不帶任何浪漫彩的小木屋,它天雨,颳大風時搖搖晃晃。雖然飯菜可口,但生意蕭條,過往的司機一看到他那張臉就嚇跑了。
過了一年,伊馬送給老馬一張面。那是他玩彈珠贏來的,他已經會說話,會走,拖著右,口袋裡有三顆彈珠,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在一棵樹下,伊馬用三顆彈珠中紅的那顆贏了一張面。伊馬對那個輸了的小孩說,你的槍法也很準。小孩胡豆,是柳營村村長的兒子。他坐在地上哭起來,罵伊馬臭瘸子。葉子說:“小狗罵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厲害了,葉子向他吐舌頭,做鬼臉。
伊馬把面給了老馬。老馬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戴上,整個人立刻煥發出耀眼的芒。那是張京劇臉譜,生旦淨末醜中的一個。
第十二章 診所
老馬的飯館從此生意興隆。
一年以後,挨著老馬的飯館又開了間診所。開診所的是個癱子,安生,山東平人。安生13歲那年遭電擊,兩條廢了,因爲忍不了周圍的歧視與冷落,25歲那年毅然離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賣膏藥,有時也收起藥攤,擺上一個茶缸子乞討。他白天既當醫生,又當乞丐,晚上在別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有時也宿街頭,睡在路邊的塑料大棚裡。有個卸白菜的司機告訴他嘉祥縣柳營有個編筐的廠子,那裡幹活的都是殘疾人,用司機的話來說,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他聽了後就去了柳營。
他來到柳營的時候是一個冬日傍晚,狂風掃淨了落葉和塑料袋,留下一條幹淨的公路等待著大雨的到來。老馬、大頭、家起都在飯館裡圍著爐子烤火,戲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談論著果樹嫁接的事。屋外雷聲滾滾,安生進來了。
他是爬進來的。
他的屁下綁著胎,兩隻手都套著破拖鞋,脖子上掛著一個很舊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擡臉看看屋裡的人:“這裡就是柳營?”
柳青說是。
安生兩手撐地向爐邊蠕了一下說:“歇歇,總算到了。”戲子問他從哪裡來。他說平,又拍拍屁下的胎說:“這一路磨爛了8個。”老馬盛了碗羊湯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開口袋,攤著兩手說:“沒錢。”老馬說:“喝吧!”
安生便捧著碗,吹著熱氣,一邊喝,一邊說:“天真冷,腸子都快凍僵了,這湯熬得還行,火候差點,湯裡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了,有黃連就有厚樸,還有胡椒和當歸,一共十三種中藥。”老馬到震驚,心裡想這是遇見高人了。他問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說:“俺走江湖,賣膏藥,懂點中藥材,看。”他從前的包裡拿出兩膏藥,“一塊錢倆,敷肚臍,治百病。”
大頭走過來將那膏藥聞了聞說,屁,騙人的玩意。柳青和戲子鬨笑起來。
家起說:“治百病,我這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車說:“柳木的,比我這胎高級多了。”
安生又說:“活能治,死治不了。”
“啥死?”家起問。
安生打了個飽嗝,從包裡拈出一細長的針,在自己上說:“看,這就是死,沒反應。”他又把針拔起來,打著火機烤了烤,然後猛地紮在家起的大側,家起疼得哎喲一聲直咧。
安生說:“你這就是活,嘿嘿,有反應。”
“能治好不?”家起著問。
安生把針放回包裡說:“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過能讓你站起來吧。”
家起很激,抓住安生的手說:“我要能站起來,我給你磕100個響頭。”
安生一笑,說:“不用,你這小車不錯,到時候送我就行。”
三個月後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聲救命啊!這聲音在夜裡聽起來骨悚然,就像刀劃破了玻璃。小拉打開電燈,宿舍裡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來了,他扶著牀欄看著自己的,臉上的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大滴的淚就砸在了腳上。幾天後,家起藉助雙柺終於能夠直立行走,他從一隻爬行,變了一個人。
爲了表示謝,家起託柳青買了一輛椅送給安生。他把小車燒了,這小車,還有安生屁下的胎,這樣的通工是對某種文明的巨大諷刺。
安生坐在椅上編筐,柳青說:“安生,你的手是雙好手,別埋沒了,搭個棚子開間診所吧!”安生通中藥,識百草,辨千花。診所開業之後,有一天,老馬摘下面問安生:“我這臉能治不?”安生嚇得吼了聲“我日”。過了一會兒他說:“有兩種藥能讓你的臉好看點,一種是白蛇銜過的三葉草,另一種是麋鹿叼過的七花。”
老馬嘆了口氣說:“我還是把這面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間單方,柳絮能治腳氣,葛加黃芩能治頭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
安生會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錢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長的是鍼灸。鍼灸包括針法和灸法。灸法一般採用艾絨。伊馬和葉子常去曠野裡採摘開黃花的艾草送給安生,安生便給他們幾顆寶塔糖。有一次,一個便的泥瓦匠被擡到了安生的診所,泥瓦匠捂著鼓脹的肚子直喚,臉已經憋得發紫。安生淨手洗面,針涌泉,灸大腸俞,上巨虛,用燃著的空心艾炷迅速點在列缺,只聽啪的一聲,安生說好了,一會兒兒,泥瓦匠的肚子咕嚕一響,放了幾個屁,就跑進了廁所。
十年後,柳營發展了一個繁榮的小鎮,那兩間棚子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邊林立的著白瓷磚的小樓。安生的診所爲魯西南唯一一家中醫院,老馬的小飯館已是名聞四方的清真飯店。
第十三章 上學
有一天,葉子蹦蹦跳跳上學去了,伊馬在曠野裡坐了一上午。伊馬是個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言寡語。葉子放學後捉了幾隻蝌蚪,裝在罐頭瓶裡。蹲在地上興高采烈地說:“蝌蚪會變青蛙,青蛙會變王子,這是老師講的。”伊馬說:“癩蛤蟆也能變王子嗎?”
那天伊馬和葉子第一次吵架,吵著吵著都哭了。整個下午伊馬都坐在瞎妮邊編筐,晚上他躲了起來,他知道葉子一放學就會找他,他們無數次地玩過捉迷藏的遊戲。葉子在院裡問冬瓜:“見著伊馬了嗎?”冬瓜說:“誰知道,可能在倉庫裡。”倉庫的門鎖著,葉子從窗戶跳進去,四下看了看,跑到一個大櫃子前,用力拉那櫃子的門,又拍又踢,最後累了,皺著眉說:“伊馬,我知道你在裡面,別躲著我,我不高興,我難,難了一整天啦!”嗚嗚地哭起來。伊馬打開櫃子說進來吧!了一聲壞東西,立刻跳進來。
伊馬看著的眼睛說:“葉子,我想上學,我想和你在一塊兒。”
伊木不同意伊馬上學,伊馬躺在拉滿屎的地上打滾。瞎妮把伊馬拽起來,拍著伊馬上的土說:“兒子,咱不去,娘編筐養活你,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是個瘸子,上學能有啥出息。”伊馬執拗地說:“我得上學。”柳青說讓伊馬去吧,和葉子做個伴。瞎妮嘆了一口氣,當晚用面袋子給伊馬了個書包。
第十四章 遊戲
村裡的學校是一個廟,破爛不堪,廟頂上長著蒿草和一棵小槐樹。佛像早已不在,據說是被人走的。所謂的黑板就是一面牆,原先的香案當了講桌。伊馬和葉子在這廟裡度過了一生中最好的年時。
學校裡一共三十幾名學生,只有一個老師。老師石爲明,他教給孩子們很多知識,從人、口、手,到烏喝水,到神筆馬良,再到離離原上草。坐在伊馬和葉子前面的小孩胡豆,他就是村長的兒子,輸給伊馬面的那個倒黴蛋。
場上有個窩,窩旁豎著旗桿。一個冬日清晨,母下了3個蛋。胡豆說烤烤吃,他的手裡晃著一盒火柴。於是枯葉點燃了,蛋在灰燼裡變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只有幾個大孩子搶著吃到了。貢獻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惡毒的話。重複的是一個字,罵的卻是五個人。
每個小孩都是罵人的天才。他們從髒話中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孃的腰。
天上掉針,挑你孃的筋。
天上掉剪子,你孃的腚眼子。
天上掉桿秤,鉤你孃的腚。
在想像力富的孩子眼裡,天上似乎什麼都有,對方的父母就倒了黴,不一會兒就被罵得無完。有時,某一位才華橫溢的小孩會突然說出一句彩的話:天上掉件破褂子,燒你孃的子。
伊馬是玩石子和彈珠的高手,別的遊戲就無法參加,只能在窩旁看別人玩。有段時間,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勢,並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從此,伊馬不再玩遊戲了,變得更加孤僻。
伊馬站在窩旁,正午的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孩子玩的遊戲比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還有逮老鼠。逮老鼠類似於丟手絹,也是圍坐一個圈,拍手唱著歌謠:
老鼠老鼠一月一,嘖咂,貓來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嘖咂,沒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嘖咂,還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嘖咂,跑遠啦!
時間在們眼裡變得很有詩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們學會了過家家,鍋碗瓢盆樹菜葉擺了一地。胡豆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問葉子:“我當爹怎麼樣,我挑水,讓我給孩子打針。”葉子說“呸”,跳著朝他臉上吐了一口。捧著小臉想了一會兒,抱起地上的泥娃娃跑到伊馬邊,捂著伊馬的耳朵悄悄說:“我們一起玩。”
對伊馬一笑。
這一笑,讓伊馬了許多年。
第十五章 瘋子
瞎妮瘋了,不知不覺就瘋了。
的神日漸恍惚,出雙手像在夢遊。走到井旁,就忘了想幹什麼。編筐的時候,手指也沒有以前那麼靈活了。柳青說老了,安生說這是病,神經病。
睜著眼閉著眼對瞎妮來說都一樣,都只看見黑暗。巨大的影籠罩著,開始失眠,整夜地坐在牀上,伊馬的胳膊,伊馬的臉,把伊馬弄醒後就說:“兒呀,孃的眼不好,你長大了,給娘當柺,娘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伊馬說:“娘,睡吧。”然而又很不放心,說:“娘老了,走不了,咋辦?”伊馬說:“娘我揹著你。”
白天,瞎妮覺得邊空的,馬紮,伊馬不在。瞎妮歪著腦袋想一想,搖搖頭,嘆口氣。中午,還有黃昏,固執地站在門口等伊馬放學。像一棵歪脖樹,風吹雨打全不怕。有一次伊馬放學後,公路上一輛卡車駛過,瞎妮趕把伊馬攬在懷裡,驚慌失措地四看,的脯因張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又裝作平靜似的小聲問:“車走啦?”葉子說:“嬸,走啦!”
散發異味的靈車停在了門口,天花板傳來彈珠碰撞的聲音,走廊裡有人來回踱步,隔壁房間好像在切割什麽東西。臥室的門鎖輕輕顫動,衛生間裡水龍頭已經擰緊,卻還是滴答滴答個不停。床底下隱隱約約,似乎有個皮球滾來滾去。一個個沾染水漬的腳印不斷在地板上浮現,正慢慢逼近。凌晨三點,陳歌握著菜刀躲在暖氣片旁邊,手裡的電話剛剛撥通。“房東!這就是你說的晚上有點熱鬧?!”
古老偏僻的地方,總會發生許多詭異、恐怖的事情。 而這些事情,就發生在華九難身邊。 甚至華九難就是這些事情的一部分。 比如,他是屍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