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瀾低頭看著那幾枚小小的糕點，許久，才拈了一塊，放口中。

杏花的清香和綠豆的甜糯化開在口腔之中，已經許多年未曾品嘗的滋味，越漫長歲月而來，讓他一時間停了作。

“師尊？”旁邊的沈殊疑看他，“綠豆糕，不好吃嗎？”

不知是否錯覺，青年微啞低沉的聲音，依稀與他記憶之中的那個人，有幾分相像。

該是他魔怔了。

那個人生於魔淵，是天生的魔域共主，魔道之尊，沒有緣親族，更無師徒同門，與沈殊本沒有半分相似與牽連。

葉雲瀾慢慢把口中綠豆糕咽下，低聲道︰“……尚可。”

沈殊沒有多想，道︰“師尊若喜歡，回去之後，我也可以做給師尊吃。”

葉雲瀾輕輕“嗯”了聲，拿著油紙包，將裡面幾塊綠豆糕一塊一塊拈起來吃了。

沈殊注意到，跟平日略微不同，自家師尊吃得很慢，簡直跟個小姑娘似地細嚼慢咽。

仿佛有些難以下咽，又仿佛不太願意馬上吃完。

不疑。師尊吃得這樣慢，究竟是覺得好吃呢，還是不太好吃？

“尚可”的意思，約還是……好吃的吧？

眼見葉雲瀾終於將綠豆糕吃完，沈殊習慣從儲戒中取出一張手帕，遞給葉雲瀾，“師尊。”

這些年，葉雲瀾吃食起居都是他在照料，許多微末之的細節，他都已安排得很妥帖。

葉雲瀾微微頷首，接過手帕，低頭慢慢將五指仔細乾淨，而後將手帕遞還。

那隻手在下如白玉一般泛著微，猶如蓮花半綻，屬實好看得很。

沈殊視線在上面凝了一瞬，才將手帕接回，不經意卻到對方指尖。

一點冷意蔓延過來，令他心口微，下意識便反扣住對方的手，想要將對方冰冷的指尖，捂暖一些。

他指節微微繃，卻到底沒有作。

葉雲瀾道︰“你至天宗之後，便一直在青雲山上生活，未曾到過俗世，今日趁此機會，可多走一走，看一看。人世百態，見多一些，對你以後修行，也有所助益。”

沈殊︰“是，師尊。”

師徒兩人緩步走在喧囂街道上。

沈殊注意著人流，稍微走在葉雲瀾前方半步開路，避免他人踫撞到自家師尊。

雖是冬日，修真者有靈力護，大多都不畏寒，街上普通凡人所穿也多是棉棉襖，穿著一雪白狐裘，頭戴冪籬薄紗的葉雲瀾便有些引人注目。

風吹過，素白薄紗微微揚起，約可見薄紗後朦朧廓。

沈殊見到好幾個聚在一起的年輕修在路旁停下，好奇目投視過來，似乎想要一窺自家師尊的真容。

這樣的目，一路上並不見。

沈殊知道，並不只是著的緣故。

葉雲瀾姿高挑修長，即便無法看清容，行止間自有一出塵氣度，仿佛已經獨自走過遙遠歲月，遠離濁世之外，世間一切都不再他眼。站在那，便似天邊一遙遙明月，教人心向往之。

沈殊神微微沉鬱，稍稍側過，擋住了那幾個修的視線。

卻見不遠有大群人圍聚。

“師尊，前方人好多，”沈殊開口，“他們在瞧什麼？”

葉雲瀾抬眸往人流瞥去一眼。

便見前方一湖碧水，湖岸往外延出一道小橋，橋的盡頭是一致的白玉亭臺，矗立在翠綠湖水之中，顯出仙家氣派。岸旁到亭上，都聚滿了人。

幾乎一瞬之間，葉雲瀾便認出了那是何地，不皺眉。

若有可能，他一輩子都不希再踫見任何與那人有所牽連的東西。

只是對方勢力龐大，他在東洲青雲山時，尚且可以眼不見為淨，奈何此地是中洲，有些東西，不是他想要避免去見，便能夠徹底不見的。

“那是玄機亭。”葉雲瀾道。

沈殊︰“玄機亭？”

“你當聽說過北域天機閣，”說起天機閣的時候，葉雲瀾神冷淡，“天機閣在世間各設立玄機亭，於亭中放置天機石。每月皆會在天機石上頒布天機榜，世間修士皆可觀之。”

沈殊︰“天機榜……是何？”

葉雲瀾淡淡道︰“天機榜，乃天機閣對世間修士實力、兵與容之排行。”

沈殊有些疑地眨了眨眼，“為何要設立這樣一個榜單？”

“天機閣中人擅長佔星卜算，推演天機。天機閣祖師曾言，天下算，當以蒼生為重。於是設立天機榜，將天下修行者囊括其中，預言世間災劫禍，穩固修行界秩序，此為天機閣立閣之宗旨。”

說至此，葉雲瀾神掠過一譏諷，在冪籬薄紗之下，沈殊未能看見。

“聽起來似乎很厲害，”沈殊道，“只是，為修真者的實力、兵排行我尚可明白，可容……為何也要納排行之中？”

葉雲瀾沉默。

這個問題，前世他曾問過陳微遠。

彼時，陳微遠半擁著他，握著他的手，吻啄他指尖，輕笑問︰“雲瀾，你覺得，這世間，容是無用的麼？”

他被對方擁坐在天機閣閣主的高椅上，撰寫了天機榜的書頁便放在他面前，金靈氣流淌，手可及，他卻沒有手去，隻低聲道︰“曾經有人與我說過，容貌對修行者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甚至會引來災禍。”

“誰對你說這話的？屬實有幾分居心叵測。”陳微遠搖頭淡笑，“雖然我素來不看重容，卻也不可否認，容從來不是無用之，有些時候，甚至比神兵更為鋒利。”他頓了頓，“神兵可刺穿萬，而容刺穿的，卻是人心。”

“只不過，那人說容貌會引來災禍倒是不假。過於出的容貌，不僅會給自己，還會給他人，甚至整個修行界，帶來混和災禍。”

“當年祖師建閣之時，道門中最為出的兩人為當時修行界裡第一人大打出手，後來判出師門，一個了魔門，一個了鬼道。修行界大，道門也因此元氣大傷。那時候起，祖師便將容與實力、兵排行一同列於天機榜之上。”

陳微遠說著，微微嘆一口氣，道︰“若是有人能將人珍藏，讓神兵收匣，令強者匿世，那這世上，當可免去許多紛擾。”說罷，又俯下，薄踫了踫他耳尖，聲音溫深，“到那時，雲瀾，我或許也能放下上責任，與你執手相牽，共桃源了。”

葉雲瀾閉了閉眼。

所謂執手相牽，共桃源……俱是謊言。

他冷冷道︰“大抵是因為他們無聊。”

沈殊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下笑出聲。

青年的聲音微啞，笑的時候卻有些低沉人，“師尊說的是，確實是無聊……只不過這樣無聊的榜單，還不過只是天機閣一家之言，為何卻還有這樣多的人圍著去看，甚至奉以為真？”

他思索了一下，接又道，“況且，對修士排行這樣容易引發爭議的事，莫非一開始就真的沒有人反對麼？”

“有。只不過都被下了而已。”葉雲瀾道。

“道門六宗，天機閣不過其中之一，真有這麼大的能耐麼？”沈殊不解。

葉雲瀾道︰“單憑天機閣，自然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但是天機閣背後所站的，卻是上古修真世家之中的陳家。”

沈殊這些年隨葉雲瀾修行，其燻染，也看了不古籍，知道修行界中有上古世家存在。

不同於擺在臺面上的道門六宗，上古世家的行跡，卻異常強大，修真界不宗門和皇朝背後都有這些世家的影子。但他並沒有想到，六宗之一的天機閣背後竟都是世家扶持。

於是有些好奇，“陳家……是怎樣的存在？”

“陳家是命修一族，所掌握探窺縱命理之極為詭譎，修行界中對陳家知道的人不多，但凡知道的，卻都無人敢惹。”

葉雲瀾平靜述說。

他對陳家的了解其實並不深，即便前世，他在陳家待了數十載，卻依舊未能窺見全貌之十一。

陳家家規森嚴，即便陳微遠與他結為道，他平日所能到達之地，依舊有限。

他記憶最深的一次，便是一次他無意間闖了陳微遠平日修行的大殿，見到對方正盤坐在一個巨大星盤之上。

他所之地，分明是大殿之中，穹頂上是卻是無垠星空。而陳微遠盤坐的星盤，上面刻畫著天支地乾五行，還有無數繁復到令人頭疼裂的紋路。

他素來過目不忘，乍一眼見到那紋路，心神劇震，差點沒嘔出一口來，隨後便見陳微遠睜開眼向他過來。

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遠，但對方這一眼，卻仿佛隔了無盡星河在向他遙，平日那些溫深，仿佛都在這片浩大壯闊的星海之中，消失不見了。

縱然很快陳微遠便起朝他走過來，向他溫關心，為他喂藥療傷，他卻在言語間聽出了對方的婉轉苛責。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對方修行之時，去攪擾對方。

沈殊道︰“天機閣這般厲害，為何我在東洲卻不見天機閣名聲顯？”

葉雲瀾道︰“因為棲雲君。”

沈殊︰“宗主？”他皺了皺眉，對於那個時常在自家師尊房間裡神出鬼沒的男人，他觀實在算不上好。

“棲雲君為東洲唯一的蛻凡境修士，並不允許有人在他的地盤中窺視，天機故此天機閣在東洲的勢力，是五洲之中最弱的。”

這也是他此世為何選擇留在青雲山的原因。

只是當年他為何會在宗門三千長階之下遇到陳微遠，而堂堂天機閣閣主，當時又到底為何會不遠萬裡到東洲來，如今想來，屬實有些微妙。

但葉雲瀾已經不願多想。

對陳微遠的所有事，他都沒有心力、也不想耗費時間去想。

言語間，他與沈殊已經緩步走近那方翡翠湖，約聽到繁雜的議論聲。

有人道︰“新的一期天機榜又出了。嘖，果然，這一回天機榜還是沒有發生什麼大變——”另一人接道︰“天榜之上，依然還是只有棲雲君、噬魂老祖、和真人三人，多年了，那些地榜高手，竟還沒有一個人能夠登上天榜的麼？”

“你以為仙階是這麼容易便能夠及的嗎？若真是如此，那天宗也不會獨佔道門魁首這些年了。”

“天榜也便罷了，已經快十年了，人榜第一竟還是北域檀青宗的徐清月，我可真想一窺這所謂的修真界第一人，究竟是何等。”有人嘆息。

“我聽道友說，他前幾日在天池山上見到了徐清月。”

“真的假的，徐清月也到天池山參加論道會了？”

聞聽到徐清月的名字，葉雲瀾神微。

當年他與陳微遠一起的時候，曾經多次聽聞徐清月的名字，似乎是對方最好的至好友，卻因為救了陳微遠而命喪黃泉之下。

每年祭日，陳微遠都會自己一個人去祭拜這位至，每每消失幾日，才會回來。

斯人已矣。葉雲瀾還並未見過陳微遠這至好友，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正凝神思索的時候，遠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快瞧，尋仙閣那邊有兩位檀青宗弟子，走在前方那人，似乎就是徐清月——”人流聞聲而，開始朝一個方向湧去。

很快，原地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沈殊停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葉雲瀾注意到他況，便側過頭淡淡道︰“怎麼，沈殊，你也對徐清月興趣麼？”

年慕艾，葉雲瀾想起，沈殊似乎也該到了如此年齡。

沈殊回過神來，眨眨眼，道︰“我看著師尊便已足夠了。什麼修行界第一人，在我心底，比不上師尊半分。”

這幾年，葉雲瀾並不是沒有被別人誇贊過容，只是他一直都覺得，容貌皮相都只是過眼雲煙，他也一直是如此教導沈殊的。

但當被青年認真的眼神凝時，還是覺得有幾分不自在。甚至比對方年時更甚。

想去沈殊的頭，但青年此刻形已與他相差仿佛，想要及，還得抬手去踫。

葉雲瀾隻得收回手，輕斥了一聲，“貧。”

——尋仙閣。

三層包間。

陳微遠正拿著茶泡茶，陳羨魚戰戰兢兢地坐在一旁，不時抬手一頭上的冷汗。

“你這麼張做什麼？”陳微遠忽然開口，“莫非，你是在怕為兄？”

“不，不是……我只是一想到待會便要見到徐師兄，一時間便有些忐忑。”陳羨魚慌忙道，“畢竟我已經多年未見徐師兄了，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我。”

“清月記一直很好，這幾年，也時常向我關心你的狀況。”陳微遠淡淡道，“你離家數載，家訓忘了也便罷了，待會見到清月的時候，可莫連最基本的禮節也給忘了。”

“不會。我自會持禮，兄長且放心。”陳羨魚連忙答應。

便聽到包間之外傳來一聲極為悅耳的聲音，“陳師兄，我帶著師弟過來了。”

“請進。”

門扉被推開，步進來的是一個著白的高挑人。人背後背著劍，一氣質清冽高潔，清雋眉目，致得仿佛日月星辰都黯然失，在絕中又出一和，一眼觀去，當真便如人間清月。

他後跟著一個年，年生得十分清秀可，表卻仿佛有些向鬱。

徐清月笑看陳微遠，“陳師兄。”又轉頭看向陳羨魚，“還有天璿師弟，許多年未見了，你模樣……倒還是如當年一般。”

陳羨魚看著徐清月眼神發怔，但片刻便回過神來，很快便撓了撓頭，道︰“許久不見了，徐師兄。上回你生辰，我托人給徐師兄帶回去的‘春山凝’，師兄可還喜歡？”

“自然是非常喜歡。”徐清月笑道，“不過是誰告訴你，我想要嘗嘗青雲山的‘春山凝’的？我猜，定是陳師兄。”

陳微遠便淡淡笑道︰“是我。清月，這世上哪裡還有人如我這般，知你心意？今日我也帶了一些春山凝過來，正打算泡與你喝。”

徐清月拍掌道︰“師兄泡茶的手藝，自然是很好的。這回，殷師弟也有機會嘗試一番了。”他招呼後的年，“快與你陳師兄打聲招呼。”

北域天機閣與檀青宗素來是甚好的宗門，只因背後陳、徐兩家都是遠古流傳的脈之一，徐清月與陳微遠、陳羨魚更是自小相識，即便所屬宗門不同，他們也習慣互稱為師兄弟。

殷姓年打了一聲招呼︰“陳師兄好。”

幾個人便在樓中坐下來，慢慢地閑聊。陳微遠沖泡著手中茶水，他眉目淡漠而溫，偶爾瞥向徐清月。徐清月若有所覺，也側頭看向陳微遠，紅潤薄微微一笑。

他生得清冽，這一笑卻有著勾人態。

陳微遠眼神中有些微波瀾掠過。

忽然聽到陳羨魚靠過來，在他耳邊興開口︰“兄長，你看街上的那人，就是我之前和你所說的那個，我用盡此生畫技也難以描繪的人。”

陳微遠煮茶作一頓，側過頭，低眸看向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