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瀾依舊低頭咳嗽著，沈殊正立在他的面前照看，聞聽到棲雲君聲音時，才回過頭來。

不似以往，沈殊看到棲雲君時，並沒有起喚“宗主”，而是眉峰微挑，慢慢吐出一個名字，“……姬溯月？”

棲雲君面微變。

姬溯月是他的名諱。

只不過，自他道以來，世間已經許久沒有人敢這樣稱呼他了。

他將目審視著眼前這個葉雲瀾唯一的親傳徒弟，見對方?仍半步不讓地擋在葉雲瀾面前，又重復了一遍。

“讓開。”

說罷指掌輕拂。

他沒有踫及任何地方?，卻有一莫可名狀、基於“道”之?上的偉力，想要?將沈殊排開。

凡六境和登仙三境的修為差距猶如天淵，元嬰期修士甚至難遇窺蛻凡境的出手手段。

只是這些修士並不包括沈殊。

他在魔門居於高位時，世人曾經將姬溯月與他放在一同相較，爭執誰才是真正的天榜第一。

結果未有定論。

沈殊往前方?踏出一步，踏在靈氣界、玄之?又玄的一個點?上，站住形，冷眼直視棲雲君。

“你找師尊做什麼。”

對無關之?人，棲雲君從來不會?投注心力去理會?，但沈殊此舉卻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終究沒有再手，淡淡道︰“他傷勢發?作，我需為他療傷。”

沈殊沉沉打量他片刻，不知為何，他半分都不想讓自己師尊暴在這人面前。

這份不願，比以前強烈數十百倍。

仿佛讓對方?接葉雲瀾，會?造比葉雲瀾上傷勢更為嚴重的傷害卻聽葉雲瀾咳嗽聲慢慢止住，沙啞的聲音傳來。

“沈殊，讓……宗主過來。”

聞聽此言，沈殊眉目間湧上一點?戾氣和煩躁，但最終還?是不不願地側讓出一個位。

棲雲君沒有看他一眼，大步走到葉雲瀾邊，指掌間運氣冰藍的靈力，印在葉雲瀾背脊。

葉雲瀾似乎已經倦極，上半伏在古琴琴上，長睫輕輕抖，不知是否因?為疼痛，那單薄削瘦的背脊在棲雲君掌心印上去那刻，忽本?能?瑟了一下。

如此運氣有一炷香時間，葉雲瀾擰的眉心才舒展開，睫也不再輕。

又一炷香，棲雲君把掌心移開，沈殊走上前去，發?現葉雲瀾已經昏迷沉睡過去了。

沈殊搶先走過去，道︰“多謝宗主出手相助。接下來照顧師尊之?事，由我來便可。”

棲雲君立在一旁，視線凝在葉雲瀾上，沉然不語。

沈殊將葉雲瀾扶起，取出一塊乾淨絹布將他邊手上的略略乾，又把手臂緩過葉雲瀾上與雙，將人整個抱起，走回臥房。

好輕。他想。

他家師尊，並不止是看起來縴瘦。好像裡?被掏空的玉石，只剩下一幅白?玉殼子，稍踫撞一下就會?碎了。

沈殊將葉雲瀾小?心翼翼抱到雕花床，將對方?染了鮮的外袍下，又扶著人平躺到床上。

定定凝視著床上人蒼白?的臉半晌，他起，打算出去打一桶水回來，替葉雲瀾仔細乾淨雙手面頰上的。

剛踏出房，卻見棲雲君仍在屋中，並未離去，正閉目站在門邊。

“宗主怎還?不走？”沈殊道。

棲雲君睜開眼，看不出任何彩的眼眸側過來，漠然道︰“葉雲瀾上的傷，這兩?年來，已不是第一次發?作。”

沈殊沉默片刻，道︰“我正疑此點?。兩?年之?前，我才讓師尊服用太古地心芝，以九階靈藥的藥力，師尊的傷本?不會?如此反復。”

棲雲君道︰“他用了靈識淬劍。”

沈殊面一變。

靈識與靈力不同，靈力是修行者運行於的氣，這種?氣可以干涉天地，進而使得修行者能?夠呼風喚雨，引火招雷，乃是修行者“力”的外在現。

靈識則是修行者神魂的延展，也被稱之?為“神識”，能?夠用以細化確地窺測，掌握狀態，是修行者“靈”的外化現。

他想起自家師尊，目力似乎一直都不太好，卻能?夠在劍鞘上鐫刻出那樣玄奧細的神文，或許，確實是用了靈識。

是了。

葉雲瀾雖然筋脈破碎，修為無存，畢竟曾是金丹期修行者，靈識和神魂比之?平常人要?強大許多。

但再強大的神也需要?軀來承載，頻繁用靈識的後果，雖不如直接引靈氣般會?令葉雲瀾神火失控，但卻會?讓本?就創甚深的軀更接近崩潰邊緣。

這些，葉雲瀾一點?都沒有告訴他。

沈殊抿了抿，忽然意識到，葉雲瀾當初他閉關，真正的原因?，或許並不止是要?他冷靜思?索，摒除那些不該有的妄念的緣故。

棲雲君冷淡聲音繼續傳來。

“你是他親傳弟子，他煉製靈劍是為了你。”

“兩?年之?前，他去往天池山論道會?，被天池山地引發?傷勢，也是為了你。”

“你若是當真為你師尊著想，想他活得更長久些，就別再賴在他邊，早日下山闖，讓他安心靜養。”

棲雲君本??冷漠寡言，此次說的話恐怕是他以往在雲峰坐關時數年之?和。

沈殊聽罷，卻驟然抬眸，道︰“那宗主呢，宗主三番四次前來為我師尊療傷，又是為了什麼？”

棲雲君神不，道︰“他是我天宗弟子。”

沈殊勾一抹冷笑，“天宗弟子有千千萬萬，他們傷的時候，宗主又在哪裡?？”

棲雲君道︰“世間因?緣際會?，之?而生。萬千弟子之?中，我既偶然救他一時，也無妨救他一世。”

他不再與沈殊多言，轉便踏出房門，風吹他上鶴氅白?發?。

他道︰“記住今日我予你之?忠告。”

沈殊冷冷看著他背影，忽道︰“既如此，我也給想宗主一個忠告。”

“我聽聞宗主所修乃無道，無道中，本?心即天地，不融它。宗主頻頻出手干涉凡塵，若一朝，無道毀，數年苦修毀於一旦，宗主當真不懼？”

棲雲君腳步一頓，沒有回答，隻化為劍消失在雲天裡?。

……

葉雲瀾醒來之?時，口余痛未消。

窗戶開著，外界傳來鳥雀嘰嘰喳喳的聲，伴著春日花香。

他掩輕咳幾?聲，咳出臉頰一點?薄紅，面上神卻很淡漠。

這兩?年，他上傷勢發?作愈發?頻繁。

但他其實並不很在意。

他算了算自己余下的時間，發?現依然足夠，便想披下地，卻聽門吱呀一響，沈殊拿著一碗靈藥走了進來。

“師尊。”

他形高大，黑眸深深，葉雲瀾怔了怔，側頭避開他視線，道︰“你又熬了些什麼。”

沈殊︰“是千年雪參湯。可滋氣補養，安神定魂。”

葉雲瀾微微頷首，把參湯接過，坐到桌邊，拿起湯杓喝了起來。

看他此時睫羽低垂，緩緩喝藥的模樣，實在又乖巧，又安靜。

可是這人心底其實不在乎自己?命。

有些東西明明知道不能?去做，這人卻還?是依舊會?做，沉默寡言，一聲不吭。

……真想把他關起來，困在自己指掌之?間方?寸之?地，困在自己視線一直能?夠注視的地方?，這樣，對方?是不是就不會?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消失不見？

沈殊想著，面上卻不聲，道︰“師尊，參湯可苦？”

葉雲瀾執著湯杓的手一頓。

“稍稍有些。”

沈殊便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展開，裡?面有騰騰熱氣生發?，出兩?枚瑩潤剔的棗泥糕。

“這是徒兒新?做的棗泥糕，師尊以前應該還?未吃過。”

葉雲瀾眼眸微微亮起，指拈起一塊放口中。

一時之?間，棗泥的香甜和米糕的爽都一同在口中化開，消去了參湯的苦，唯余甜味在舌尖。

沈殊道︰“師尊可喜歡徒兒所做的食？”

葉雲瀾不知他為何作此問，便“嗯”了一聲，而後小?口小?口地將一塊棗泥糕吃乾淨，又拈起剩下那塊，輕聲道︰“味道很好。”

沈殊便趁機接口道︰“師尊若是喜歡，徒兒以後每天都可以做給師尊吃。”

“我還?學了很多其他糕點?的做法，”沈殊深深凝視著葉雲瀾，強調道，“足有數百上千種?之?多。”

“我想以後一直都有機會?請師尊吃，可以嗎，師尊？”

葉雲瀾吃棗泥糕的作微頓，沉默了一下，避而不答這個問題，隻道︰“多學些手藝其實不錯，只是修道路途漫長，外之?不可過於看重，最重要?還?是注重自。”

沈殊眸微黯。

這是他故意的試探。

他能?猜到葉雲瀾的答案，卻還?是到了幾?分失，同時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葉雲瀾將手上第二塊棗糕默默吃完，又仿佛不經意般道︰“世間萬皆有歸，歸於塵泥歸於土。時如白?駒過隙，壽可活萬載，蜉蝣一瞬即是一生，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樣的話語，葉雲瀾以前實在已經說過許多，沈殊並不想再聽。

他左右看了一眼，故意轉移話題道︰“師尊，怎不見球？還?有那天池山靈，我出關之?後這幾?日，也不見蹤影。”

葉雲瀾道︰“一年之?前，天池山似乎出了事，念兒只能?將分神收回去。我聽聞葉族之?人將天池山周圍封鎖，至今還?未能?有其他消息傳來，不過，念兒所留下的木梳未毀，本?應當不會?有大事。”

“至於球……它近些時候為了我之?傷勢，所耗費力量太多，暫時陷了沉眠，我將他放在竹籃裡?安置了，也不知它何時才能?醒來。”

說著，葉雲瀾抬眼看向一。

沈殊順著他的目看過去，便發?現一個竹編籃子懸在窗臺上沿，隨風微微晃著。

他起走過去，發?現一隻金絨圓滾滾的小?崽窩在鋪了墊的籃子裡?，睡得正香。

嘖。

以他眼力，已看出球並不是什麼真正的生靈，反而是一種?奇異能?量的化，卻有了自我意識，倒是有點?意思?。

在葉雲瀾繼續低頭喝藥之?時，他掃了鏡臺一眼，發?現上面散著一疊厚厚信件。

這些信件有大有小?，有的上面還?沾著些許脂香氣，他略略一想，就知道這些信是怎麼來的了。

他心中略有不悅，想著或許該尋機會?幫葉雲瀾將這些信件理乾淨，銳利的目卻忽然一凝。

他看到其中一封在最底的信箋，微微出一角，上面信署名，是陳微遠。

他瞳孔微。

在沈殊的記憶之?中，自家師尊與這陳的十分不合，只是這陳微遠總如狗皮膏藥一般糾纏自家師尊，教人十分厭煩。

可在他作為魔尊的記憶中，此人卻是道門之?中，有幾?個能?夠給他造麻煩的人之?一。

世上事無數，吸收億萬魔亡魂的神魂碎片令他記憶始終雜，他懶得記憶那些與他無關的事，但陳微遠當初迎娶道之?事鬧得很大，印象中，似乎曾有屬下將之?當做笑料一般向他提及過。

他背對著葉雲瀾，將思?緒慢慢沉浸，在為魔尊的記憶中翻攪。

一般而言，他並不會?這樣做，因?為魔尊記憶太過龐雜，是他所經歷的千倍萬倍，一旦陷其中，未必有機會?能?再清醒過來，保持住自己為“沈殊”的意識。

他並沒有懷疑這些記憶的真實?，卻也還?沒有弄明白?，魔尊的經歷是否他所親歷，他與魔尊是否同一個人。究竟是未來的倒映映照到如今的他上，還?是另一個不同世界的自己恰與他記憶重疊在一起。

沒有弄清楚這些之?前，他並不敢放縱自己將這些記憶全數融於本?，畢竟，他無法肯定，葉雲瀾的聲音，是否還?能?將他再次喚醒。

只是這一次不同。

信箋上的名字橫亙在他的眼眸中，他覺察到，陳微遠之?事，對他非常重要?。

意識飄遠。

世界萬都漸漸蒙上了一層殷紅。

他斜斜坐於高座，森然火焰在鑄鐵上燃燒，杯中酒鮮紅。

殿中有數十妖姬翩然起舞，樂伶在簾幕後面彈唱。而他的座下兩?旁臺階之?上，坐著魔門各宗長老。

歌舞升平之?中，他饒有興致聽著手下人談。

其中一名喝得醉醺醺的長老笑著開口︰“諸位可聽聞了最近道門出的那件醜事？”

“褚長老所說的，可是那陳族族長娶妻之?事？”有人接口。

“不錯，聽聞那陳族族長，不顧族人反對，娶了曾經被天宗放逐的一個廢人為妻，此舉可是活生生打了那些自詡高傲的天宗弟子們的臉面啊。”

“哈哈，他們道門訌之?事，在下喜歡聽。褚長老快來說說，不知那廢人是犯了什麼事，才被天宗逐出宗門？”

“據傳是在境裡?為貪取寶，刻意構陷殺害同門，被人揭發?，才此罰。”

“——如此卑劣之?人，那陳族族長，莫不是被豬油蒙了心，才對其看上眼了吧？”

“瞎眼之?詞用得好！”那褚長老又喝了一口酒，道，“不僅人品卑劣，我還?聽說那弟子容被毀，生得是人憎鬼厭，天天以面示人，全上下無一優點?，或許，是段和床上功夫太過於了得，才迷了那陳族族長的心？哈哈哈哈……”

褚長老醉醺醺笑著，卻發?現周圍同儕沒有一個敢跟著他笑。

一仰頭，瞳孔中便倒映出高座之?上，一副猙獰的青銅鬼面。

褚長老這才驚覺自己方?才之?語不敬，冷汗從額頭不斷流下。

樂聲消失，殿中舞姬也停止了舞蹈，紛紛跪在他面前，大氣也不敢。

他低頭俯瞰著下首螻蟻一般的人群晃了晃手中酒杯，語氣不辨喜怒，道。

“怎麼停了，繼續啊。該唱的唱，該跳的跳，該說的也繼續說，”他漫不經心地輕笑了一聲，“本?尊聽著。”

樂聲再度響起，舞姬們繼續翩然起舞，作卻僵不。

褚長老不敢再踫手邊的酒，也不敢違抗他的命令，扯出一個僵笑容。

“諸位，方?、方?才，我說到哪裡?了？”

一人道︰“你說到陳族族長瞎了眼，娶來的道無長，人品卑劣。”

“是，是了，我正說到此。”褚長老呼出一口氣，環顧四周，“諸位同儕可還?有什麼想問的？”

眾人面面相覷，都怕失口說出什麼不敬之?語，怒了坐上之?人。

過了半晌，才有人挑了一個最為穩妥的話題小?心翼翼開口道。

“敢問褚長老，那位陳族族長之?妻的?別和名諱？”

褚長老了頭上的冷汗，回答道︰“那陳族族長之?妻本?乃是名男子，姓葉……”

“名雲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