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初升將紅袖招那三層木樓的影子拖出去很遠，與旁邊一棵大樹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之後，站在高看起來，那影子就好像是一個單臂擎天的巨人似的。

或許只有在清晨和黃昏的時候，帝都長安纔會多幾分溫幾分肅殺。

紅袖招想要在長安城重新開門，所需要的手續繁瑣而複雜。所以一大早管家屠五就帶著人備好禮去了長安府衙門，就算府的人不刁難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把所有手續都辦完了的。

一夜沒睡的息畫眉站在後窗，看著後院的風景和風景裡的人。就在有些怔怔出神的時候，幾個穿服的兵部差走進了紅袖招的大門。正在整理正堂的僕從連忙上前，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幾個人竟然是來尋方解的。

僕從招呼那幾個差坐下，然後奉上了熱茶，連忙上了三樓去向夏大娘稟報，息畫眉微微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既然是面上的人來尋，也不會有什麼事，你去把方解找來吧，順便把駱爺也來，我有事和他商議。”

僕從應了一聲，下樓直奔後院。方解和駱爺聽了之後一同往回走，出於禮貌，方解先是上了三樓向息畫眉告辭。

息畫眉淡淡的看了一眼方解綁著半截枯枝的斷臂，從桌子上拿起一包之前找出來的傷藥遞給他道：“有時候太過偏執不是好事。”

方解道了謝，笑了笑道：“現在這個時候，難免心裡不踏實。”

息畫眉沒再提練刀的事，想了想聲音溫和的說道：“帝都不是樊固小城，這裡的人也不比樊固的鄉親。尤其是面上的人，見了之後能多低頭不要多擡頭。能點頭，哪怕爲難也盡力不要搖頭。”

方解心裡一暖，微微彎腰施禮告辭。

息畫眉也沒再待什麼，只是不知道爲什麼看著那年下樓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老瘸子似乎看出些什麼，輕聲問了一句：“不妥？”

息畫眉微微搖頭，心裡想著或許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些。

方解到了一樓大堂的時候，那幾個兵部的差看到他這個狼狽樣子倒是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尤其是掛在脖子上的斷臂，看著著實有些悽慘。爲首的差看了方解一眼，只說了一句隨我到兵部議事然後扭頭就走了出去。

方解謙卑點頭，對這些小小差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要知道在帝都這個地方，或許隨隨便便一個沒實權的小吏都能斷了他的前程。比如兵部的那些六七品的主事，若是不肯在他參加演武院的申核上蓋章的話就足夠噁心了。

對於這樣淡漠冷傲的態度，方解只能笑著搖了搖頭。

帝都員和地方員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更能裝。一個七品員，放在地方就是一任縣令，掌一縣刑罰民生大權，在他的地盤他可以說一不二。但到了帝都長安，七品的多如走狗且大部分沒有實權。但即便如此，帝都員提起來的那種姿態還是高的有些讓人不適應。

出了紅袖招的大門，方解就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馬車。

而看到這輛馬車的時候，方解就忍不住微微一愣。

馬車上沒有任何標識。

在大隋，無論是各部府衙門，又或是世家大戶，都有屬於他們的代表著份的印記圖案。比如兵部的馬車上，一般都會繪製著一盾一刀的黑圖案。戶部所用的馬車上一般繪有一桿天平，一邊放著書冊，一邊放著銀錠。

而世家大戶，多以花木和野爲自己家族的印記標誌。

比如虞家，馬車上繪製的是綠的很鮮豔的常青藤，代表家族長盛不衰。隴右李家的馬車上繪的是一頭肋生雙翅的猛虎，這是先帝親自定下的，代表著李家軍武出勇武忠誠。

而這輛馬車，很普通。

所以方解的表稍稍有些變化，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斷了的右臂微微皺眉。也不知道是在擔心什麼，還是胳膊斷疼的有些難以忍。

爲首的差到了馬車旁邊的時候，態度倒是溫和下來不，甚至親手爲方解開馬車的簾子，說了一句請。方解連忙做出寵若驚的表，推辭了幾句之後登上馬車。爲首的那差隨後上來，其他人倒是沒再跟著。

“今兒你運氣好。”

上了馬車放下了簾子，那差的態度越發變得熱起來。或許是他在別人面前故意裝作冷漠，又或許是爲了掩飾自己臉上的不自然。

“如何說？”

方解問。

差笑道：“咱們不用去兵部，而是直接去城外的演武場。今兒是演武院三甲的最後一場比試，兵部的大人們都要去演武場觀看。你運氣好能進去，我送到地方之後只能在外面等著。”

“兵部大人召我有什麼事？”

方解表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我怎麼會知曉，我只是個奉命辦事的。”

差自嘲的笑了笑道：“能進演武場觀戰的，可都是大人，甚至就連怡親王都代表陛下去了，可見朝廷對演武院三甲這最後一場比試的重視。”

“恕我孤陋寡聞。”

方解問道：“演武院三甲，是誰？”

“虞家公子虞嘯，羅家公子羅文，李家公子李伏波。”

說到這個，差立刻就打開了話匣子如數家珍：“這三位可是了不得的人，演武院三年，三甲的位置一直在互換，可就沒別人什麼事，一直是這三位公子把持著。今兒是他們三年期滿最後一場比試，可事關前程啊。”

……

……

差一路上談越來越高，方解倒是聽說了不關於演武院的事。只是不知道他這級別的差，所說的有多是真實況，又有多是自己憑空杜撰出來的，要知道八卦之心最濃的兩種人，一種是長舌婦，另一種就是當差的。

“按照慣例，演武院每一期的頭名會被直接封爲從四品郎將，直接進咱們大隋十六衛戰兵中任職，前途無量。而第二名和第三名，一般會被封爲正五品的別將，卻不能直接進戰兵，往往都先要往各地邊軍中歷練。”

差因爲自己的博聞而自豪的笑了笑道：“這可不僅僅是職品級上的差別，而是一種榮耀。”

“虞嘯是虞家的嫡長孫，據說虞家的老太爺對他特別的看重。才進演武院，就將他們虞家的傳家至寶虎紋珠送了虞嘯。這個寶貝，可是隻有虞家歷代家主才能佩戴的。老太爺這樣做，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羅文公子，是雍州左前衛大將軍羅耀的獨子。自就聰慧絕倫，羅耀大將軍是當世無敵的九品上強者，家門武學如此，羅文公子的本事也就可見一斑。而且與另外兩位公子不同的是，他從小就跟著羅耀大將軍征戰。雍州地南疆，多有冥頑不靈的土著部族叛，每年大將軍都會殺個千兒八百人的。”

“至於李家公子李伏波，在三位公子中算是最低調的一個。三年前，他自己騎著一匹劣馬，揹著一個行囊進了帝都。誰也不知道他就是李家的公子，甚至進演武院之後有一段時間都沒人注意到他。可是從第一次考覈開始，他就一鳴驚人。據說，就連演武院周院長都對他讚不絕口。”

方解聽那差介紹完演武院的三位炙手可熱的人，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演武院號稱大隋最特別的地方，可出彩的依然是世家出之人。寒門子弟就算有機會進演武院，只怕也多是碌碌無爲。但方解也明白，這樣的況絕不是演武院的教授們偏袒世家子弟，而是世家之人自所接學習到的東西，遠非寒門子弟可比。當寒門之人還在爲食計較的時候，世家子弟已經通讀典籍兵書了。

起點不同，前程多半也不同。

“這位差爺，這最後一場比試比的是什麼？”

方解問。

“據說是攻防……在演武場裡有一座方圓四里的土城，是專門爲了演練攻城和防而建的。那三位公子每人各帶多兵馬進攻土城，觀其優劣吧。”

差自嘲道：“如何，又豈是我能知道的。”

“這位差爺，能不能告訴我到底兵部的大人們召我何事？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失了禮數。”

方解從袖口裡出一張銀票塞進那差手裡，那差卻不肯接。

“不知”

提到這個，那差的臉頓時又變得冷了下來：“到了地方之後，有專人接你進去。至於大人們找你問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

方解嗯了一聲，不再問。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斷臂，眼神中閃過一擔憂。

紅袖招

老瘸子看著息畫眉問道：“那小子忽然被兵部的人找了去，不會是有什麼問題吧？那個妮子不知去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教導教導這個笨小子，這要是再沒了，我看上的豈不是一個沒落下？”

息畫眉微微皺眉，盯著後院的景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駱爺……你覺不覺的方解和他有些相像之？”

“偏執？”

駱爺一怔之後問道。

息畫眉沒回答，看著桌子上的一個檀木盒神有些猶豫。

“纔回帝都，我不想爲紅袖招招惹什麼麻煩。”

說。

老瘸子臉一變，點了點頭說了句我明白。他轉出門，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蕭條。

……

……

演武場

觀戰臺

居中而坐的是當今皇帝陛下的六弟，也是諸位親王中唯一還留在長安城的一個。當初七子奪嫡，大皇子和三皇子失敗之後，一個被髮配寧安塔戍邊，一個被圈在南疆偏僻之地坐井觀天。七皇子，也就是後來的忠親王十年前不知所蹤，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一點消息。

二皇子被封爲果親王，封地在東疆沿海。五皇子病故，追封爲嘉親王。六皇子，也就是現在坐在觀戰臺談笑風生的這位，被封爲怡親王。一直留在長安沒有回他在西北博陵郡的封地，據說當初他向皇帝辭行的時候痛哭流涕，皇帝念兄弟之，就把他留了下來。

這位怡親王也不怎麼參與朝事，每日不是養花遛鳥就是在湖邊垂釣。百里長安，倒是被他走了一個遍。

不過因爲他是如今在長安的唯一一位親王，再加上爲人隨和，寬仁，而且最不看重錢財，好遊，多仗義，所以在朝臣中名很高。這位怡親王還是一位雅人，據說在帝都歆水河畔的青樓中裡可是有不慕者。

雖然已經進了中年，但風度翩翩，談吐雅緻，又不失豪邁。

多金多閒，人們又怎麼會不喜歡。

怡親王是個很懂得生活的人，所以哪怕是在演武場觀看三甲爭魁之鬥，依然帶著四位如花似玉的侍，喝的是產自西域的葡萄酒，大拇指上的扳指翠綠滴，是前朝皇族的東西，價值連城。

他最喜品茶，但沏茶只用帝都城外三十里千壽山的清泉水。

他不佩劍掛刀，但其中一個侍懷裡抱著的邀月寶刀，當年東楚國皇帝曾經提出要用一座大城來換而不得。

他喜歡酒人景，一切的東西。

他楊胤，是個看起來閒散的一塌糊塗的親王。

“什麼時候開始？”

他笑著問邊坐著的人。

坐在他邊的是一位看起來材很高大，頭髮黑的發亮找不出一白髮的老者。穿一件舒服的棉布長袍，布鞋，白，翹著，手裡著兩顆核桃。臉紅潤，找不到幾條皺紋，可偏偏覺他年紀應該不小了。

怡親王楊胤問了一聲，不見回答。

他側頭去看，忍不住啞然失笑。

這老者，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