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也是拿沒什麼辦法, 聲音裡添了幾許無奈。
之前是在氣頭上。
可待這兩日冷靜冷靜, 薑伯遊與燕臨當初的懇求與托付便又浮上心頭, 且他還是應承過的,隻因貓兒這般些許的小事, 便對一個未滿雙十的小姑娘疾言厲,傷麵, 終究過分了些。
更不用說還是他武斷在先。
有些小子的姑娘都得哄著,約莫是吃不吃的吧?
謝危打量神。
卻見有些驚訝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彷彿不大敢相信這樣的話竟會從他的口中說出, 但也隻這一瞬的緒泄, 下一刻便全斂了進去, 垂首道“先生言重了, 學生不敢生先生的氣。”
薑雪寧是原本就不想與謝危打道, 上一世此人給留下的印象實在太壞, 這一世意外有了的更多的接, 也本非能控製。
理智告訴,離得越遠越好。
昨夜回去想過,盡管謝危扔了《誡》, 與其他先生確非一丘之貉,也有心要為自己辯解並非無故不聽張重講學,可冷靜下來想, 誤會未嘗不好。
省得謝危老拎在邊看著。
點氣就點氣吧。
所以照舊擺出了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 轉便從謝危近旁的案上斜抱了琴,要告辭離去。
的量已如枝的柳, 纖細,一襲淺紫留仙,垂落的裾隨腳步輕輕晃,姿態裡竟有了幾分自然的嫻雅。
與當年上京時候天差地別。
按理說,謝危不該想起的;可這一時抱琴而起的姿態,卻奇異地同他記憶裡那無法磨滅的一幕重疊。
深山月明,荒草叢生。
那深暗幽魅的樹影裡傳來山魈的夜號,樹葉經年堆積在泥土上的腐爛氣息與周遭草木的氣味混在一起。
他燒得厲害,病得昏沉。
靠在那幾塊山石下,幾乎就要睡過去。
可這時候卻有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慢慢傳了過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嘶啞裡藏著難掩振與激的聲音“村子!轉過前麵兩座山就有村子!我跑到前麵去看到炊煙了!”
謝危不大想睜眼。
那腳步卻來到他邊,聲音也來到他邊,有人用力地搖晃著他“我們很快就能走出去了,醒醒,你醒醒,不要睡過去!”
謝危又覺得聒噪。
然而那小丫頭見他不醒,卻惶然恐懼起來,膽小地哽咽,聲音裡都帶了哭腔“你不要睡,婉娘說這樣會醒不過來的。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好怕死人……”
謝危還當或許擔心自己,沒料想是怕他死了嚇著。
那時候便想,遇到山匪奪路而逃不怕,奔走荒野山魈夜號不怕,陷險境難以困不怕,區區一個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死人可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既不會笑裡藏刀,也不會謀詭計。
但聽哭得真切,哭得越來越慘,他終究還是慢慢地將眼簾掀開了,可燒痛的嚨裡先前吞嚥下去的腥氣卻直往上竄,一句話也難說出。
那小丫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掛著淚痕。
見他沒死,一怔之後才高興起來“沒死就好,沒死就不嚇人了。”
那時他雖未顯赫,可明裡是年名的探花及第,為朝廷辦事;暗裡在金陵多有佈局籌謀,背後由天教支撐。
不管在哪一邊都不算是小角。
到這小姑孃的裡,沒死便是最大的作用……
謝危忍不住地咳嗽。
薑雪寧卻朝那山野之中看了一眼,道“我找不到吃的了,你的傷和病我也看不了了,山上有獵人佈下的陷阱,村子裡一定有獵戶,有獵戶就有人能看病看傷。我們現在就走,天亮的時候就能到村子裡了。”
上前來扶他。
年方十五的的肩膀,單薄瘦弱,謝危覺著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傾,都能將垮。
琴就落放在山石的另一端。
他搖搖晃晃起,轉眸看了一眼,盡管間劇痛,卻手一指,艱地開口道“琴……”
那卻有些生氣地看著他“我救你一個已經很難了,帶不了琴!”
謝危不聽,俯要去拾琴。
那似乎終於怒了,搶上一步將琴抱了起來,接著退後了幾步,抿著,大約是積了一路的不滿終於炸了,竟轉過毫不猶豫就將那張琴往山石上砸去!
“錚――”
弦斷之聲伴著琴的碎響登時傳來!
山石上摔爛一張好琴。
他幾乎不敢相信做了什麼。
卻凜然地回視著他道“人都要死了還惦記無用之,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活著!”
那一夜的霜月皎潔,照在上如落了層雪。
謝危是從山海裡爬出來的,二十餘載都要費盡心機才能夾得生,卻是第一次被人砸了琴,還罵“不配活著”。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後來他們真的到了那村落,僥幸又遇著薑伯遊那邊派來找尋的差人,這才得以真正險。
隻是京中奪位之爭正暗洶湧,朝野上下劍拔弩張,他暗中行事連休息的時間都,往這利祿場上一紮大半年。
待沈瑯名正言順登基,大局落定,他才終於有閑暇。
一日,登門造訪薑府。
可在經過迴廊時,竟見著那已換上一錦的小姑娘把個不比大多的小丫頭踹倒花架下,神裡刁鉆刻薄,甚至出點偏執的惡意……
真是陌生極了。
謝危忍不住去回想當日上京途中的種種,卻是越想越覺遙遠,恍恍然隻如一夢,讓人懷疑那些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
他曾對薑伯遊提過幾句,可薑伯遊卻因對這流落在外盡了苦的嫡有愧,不好對嚴加約束。
更不用說後來搭上了燕臨。
年人年輕氣盛不懂收斂,更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一意縱著胡鬧跋扈。京中繁華,終究害人,慢慢便把那一點舊日的影子和心都磨去了。
謝危就很再想起那些事了。
隻有極其偶爾的時候,它們才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可也不會有太深的。
彼時的與後來的,儼然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他想,不管是薑伯遊的托付,還是燕臨的請求,他都是能夠拒絕的。
可為什麼會答應呢?
也許是想教吧?有時人難免誤歧途,但若有人能告訴什麼是好、如何能好,未必不能重歸正路,重拾本心。
隻是這一段時間的接下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謝危又覺得這小姑娘善心還在,子雖依舊壞些躁些,比之前些年卻好上很多。
倒令人有些迷。
他不知是不是如薑伯遊所言,都是燕臨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長大了,曉事了。但總歸沒他想的那樣壞。
指尖著的那方浸了水跡的錦帕微涼。
謝危撤回了手來,看轉要走,便心下來,道“也罷,是我不問緣由便誤會你在先,你生我的氣是應該。”
這是,認錯?
薑雪寧簡直驚呆了,微微睜大了眼回頭看著他。
謝危朝一笑,眼底沉黑,卻有些星辰的寥落“何況,該是我欠你的。”
該是我欠你的。
這句話說來很輕,落下時卻有沉甸甸的重量。
薑雪寧被他這句話得心底悶悶的,隻想起前世的一樁樁,一樁樁,一件件,竟覺得又是荒謬,又是悵然何止欠我,你謝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想直接告辭離去。
可這一刻腳步卻跟定在地上了似的,很難邁一下眼前這個謝危實在有些顛覆對此人的認知……
他是披著聖人皮的魔鬼,閻羅殿裡來討債的羅剎。
縱然人人說他平和溫良,君子宇,也不相信半個字。
可此刻他溫溫然著,向認錯。
是瘋了,還是這世界瘋了?
又或者――
是從來不曾認識真正的謝危?
謝危卻以為是為自己說,便起來走過去,也把自己那張琴從墻上取了下來,同解釋“那國史館總纂張重之所為,我起先不知,所以先為主,以為你頑劣不懂事,不思上進。昨日見著那書才知道他擅作主張。我知你不喜,也知此人奉違,所以往後他不進奉宸殿,不講學了。”
薑雪寧下意識道“他不教了?”
謝危垂了眼簾,隻淡淡道“張重年歲已長,修史已力不從心,再讓他為長公主殿下講學,實在是有些為難他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晦太委婉,若薑雪寧還是個愚頑不知事的,或恐都要以為是張重自己厭煩了們不願教們讀書!可前日張重才對發火放狠話呢。
謝危昨日扔了他的書,如今又輕描淡寫地說這人不會來了,想也知道是張重開罪了他,沒落著好!
但……
竟然有點高興?
那老頭兒若不教們,可真是太好了!
薑雪寧咬了咬,覺著自己已經想好了要與謝危劃清界限,可這一時邊依舊有點不住的弧度彎起來。
謝危頗有耐心地看著“這下錯我認了,張重也不來了,且我錯怪了你,你也抱了貓來嚇我,總該算是扯平,總該消氣了吧?”
聽上去是這樣……
但薑雪寧隻覺這人說話跟哄小孩兒似的,眉頭一皺,便有點要麵子“我才沒有。”
謝危看出是死鴨子,但又知小姑娘總是要臉麵,清雋的長眉一揚,便不去穿,想著總算將乾戈化作玉帛,於是稍稍放鬆了一些。
隻道“隻是當時同你說的話也並非玩笑,有些事莫在我麵前胡鬧……”
他說著轉拎了桌上的壺要給自己倒上半盞茶。
說的大約是他並非怕貓,而是厭惡乃至於憎惡那件事。
隻是薑雪寧始終覺得很奇怪。
目微微一閃。
謝危這時剛端起茶來喝上一口,剛準備說帶上琴回到奉宸殿正殿去。沒料想背後忽然傳來一聲――
“喵。”
戰栗與惡寒瞬間爬上!
手一抖,茶盞險些從他指間掉下去,但茶水已是傾了出來,落到書案之上。謝危當真是頭皮都炸了一下,豁然回首看去。
可偏殿乾乾凈凈,哪裡有半隻貓的影子?
隻獨薑雪寧一人站在他後,若有所思地著他,然後慢慢勾起角,彷彿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輕輕抬起一手來,虛攥起來跟小貓爪子似的往前點了點,一歪腦袋,饒有興味地道“是,謝先生不怕貓。可有時候吧,憎恨和害怕,好像不大容易區分呢?”
謝危冷了臉。
但薑雪寧下一刻就放下了手,趕在他發作之前輕快地道“現在消氣了!”
“……”
謝危攥著那青瓷茶盞,用力之下差點沒給碎。
忍了忍,才道“我的脾氣並不是寧二姑娘以為的那般好。”
薑雪寧一怔,低垂下眼簾,實難形容心底的,再抬手向謝危時,卻是笑起來,眼底卻多了幾分認真“謝先生的脾氣是極好的。”
謝危氣笑。
他把那茶盞扔下,拿了錦帕手,隻道“你這般作弄人的頑劣,往後誰能兜得住?”
薑雪寧挑眉,卻哼了一聲“這就不用先生你擔心了。”
謝危一想也是。
他停下來垂眸看那錦帕上的水跡,笑了起來,到底饒過了,隻抱起那張峨眉,道“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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