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張遮獄後, 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隻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裡, 短短一窺，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從低看他背影, 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後俯首行禮時, 脊背也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麼一刻險些淚落。

盡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心裡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 可隻需他站在這裡, 立在的前方, 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了, 隻餘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裡, 短暫的安靜。

曾經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 給了自己太多, 也拿走了許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激。

念k們，又使與張遮相遇。

薑雪寧微微閉上了眼, 角卻彎起了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了。

宮與外朝從來分開, 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後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關係重大, 且還是太後孃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的許多宮娥, 見了陳瀛、張遮二人都藏了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薑雪寧不遠。

眾人中家教最嚴如陳淑儀者，已在此刻退到了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後瞪圓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地出胳膊肘去捅了捅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隻見姚惜怔怔地著殿中那道拔的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這便是……

張遮麼？

除了容清冷、神寡淡些，哪裡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麼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出了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了一下纔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纔盯著張遮看了多久，頓時麵上飛紅，有些赧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後卻是皺了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一時卻未記起在哪裡聽過，隻將疑的目轉向了陳瀛，道“哀家不是隻宣了你一人來嗎？”陳瀛是酷吏，卻偏一不經心的閑散。

目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後孃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理了江西清吏司積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後孃娘辦事解憂。”

他這樣一說，蕭太後便明白了“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家與皇帝下令在宮中清查一番，方纔知道這宮中藏汙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後是什麼小人在作怪！”

說罷的目從薑雪寧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的目看了薑雪寧一眼，想起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了一下蕭太後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乾脆帶了張遮來。

此人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麵，便是往後各方角力再出點什麼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於就禍到自己上。

陳瀛想著，應了聲“是”，隨後便看向蕭太後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證現在何？”

蕭太後一擺手。

那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裡的那頁紙呈給了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片刻後便將這頁紙遞給了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

白鹿紙。

普通訊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約清冷之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作散開，便道“字跡大小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製著自己，才能不往後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隻是心中終不免打了道結如今連皇後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係？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裡，誰便與黨有關了？”

張遮看了陳瀛一眼，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並不出言拆穿，隻是道“未必。”

蕭太後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了。

張遮不卑不平靜地回道“與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復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

蕭太後忽然就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了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麵子的言、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眉間不由沉了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了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麼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隻問“此是從誰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裡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了出來道“是咱家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

張遮道“什麼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裡一名小太監看了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隻認得一個‘話’字。”

張遮頓時皺了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是《圍爐詩話》，臣的書案上隻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餘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

眾人一怔，聞聲後都不由轉過頭去。

薑雪寧卻隻看向了張遮。

張遮沉默。

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張遮是如此脾，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後道“太後孃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了‘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起？臣自小弱，久跪氣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詢，隻怕耽擱案。”

蕭太後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後，又當了這幾年太後，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都熬了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薑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一旦不答應，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鉆！

隻是蕭太後也深知忍一時看還能蹦q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來吧。”

薑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麼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裡這般諷刺地想著，便用手撐了一下地麵，想要起。

不遠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

薑雪寧跪久了雙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時，幾乎都沒知覺，隻是很快脈一暢又跟針紮似的，差一點沒站穩就摔了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了一下。

用力攥，剋製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注視著在自己麵前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裡顯得孤立無援，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後俯去輕輕用手錘著小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

低下頭的那瞬間，薑雪寧是覺到了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緒從心中抹去了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

覺到自己雙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了，向張遮躬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絕無關係，也非臣字跡。”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

他停頓了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薑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於蕭太後旁的蕭姝在此刻開了口。

竟道“薑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後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蹣跚學步，斷寫不此頁字跡。不必取字跡對照，臣肯為薑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所寫。”

殿下所立的其餘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薑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後都看了這侄兒一眼，隻道“那不過是寫於人前的字跡罷了，焉知沒有仿寫之能？”

薑雪寧聽後卻沒什麼格外的反應，隻道“多謝蕭大姑娘。”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訊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時得太後孃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大，咱家也怕完不太後孃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邪之人得知後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家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風聲。”

結合前後，薑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的人必定是在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後，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

且不說幕後究竟是誰，手的必定是在宮中四走也不打眼的宮人。

果然，張遮聽後已經問道“敢問公公，仰止齋中宮人現在何？”

汪荃道“出了這樣大的事，已按宮規暫作拘。”

張遮點了點頭，又道“還不夠，所有今日進出過仰止齋、從申正到酉正還在的宮人，都當拘，以備訊問。”

蕭太後在上麵聽著已頗有些不耐煩，竟覺這張遮是要為薑雪寧罪，一時皺了眉“張大人這些言語聽著怎像是要證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說先訊問最有嫌疑之人？”

張遮臉上神都沒一下。

他向來是誰來也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隻道“太後孃娘稍安勿躁，若要證明此與……薑二姑娘有關，並不困難。”

陳瀛在旁看著，雖則階更高，可隔岸觀火，愣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直到此刻才道“張大人有辦法？”

張遮再次垂眸看了這頁紙一眼，指腹輕輕在其邊角，平淡道“諸如伴讀宮之初在宮門前一要驗明正，而要查過所攜之，所以若非薑二姑娘買通了當時檢查的太監宮人，此頁作妖言便該出自宮中。宮中一應紙品皆有定例，不許私以火焚，便有用過也收在一，管之甚嚴。仰止齋乃是伴讀所居之所，這一頁紙乃是宮中所用之白鹿紙，送到多，務府該有記錄。太後孃娘懷疑此言乃是薑二姑娘寫，與玉如意一案有牽扯，不如下令調務府用度賬冊，再查仰止齋中紙數。若薑二姑娘之紙數對不上所發，卻些許，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宮中用紙甚嚴，仿的是宮中有人私自傳話。用過的每一頁紙將來都要往上呈，若審出上頭所寫什麼“不合適”的話，自有人來“收拾”。

這是前幾朝定下的規矩了。

薑雪寧剛聽張遮此言實在驚訝，沒想到竟然可另辟蹊徑從紙本查起，初聽不覺，可轉念細究，又覺這話略顯草率，萬不是張遮這樣謹嚴的人應該說出的。

目落到張遮手中那頁紙上，忽然皺了皺眉務府發下來的紙，可不是這般大小。

旁人乍一聽都覺得若要依著太後的意思，去證明是薑雪寧寫了這一頁，這的確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覺得大有道理。

唯獨蕭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薑雪寧一般，覺得他此言太過篤定草率。

但這時汪荃已經眼前一亮，誇贊起來“這是個好法子。”

太後也沒覺出異常，隻道“無論是不是，這紙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這仰止齋中其餘伴讀也未必就能得了乾係。”

汪荃便主請命“奴這就帶人去查。”

張遮卻眼簾一搭，道“仰止齋畢竟是閨秀居所，查紙是細事，既有先前拘之宮娥，不如命們從旁協助，畢竟都伺候過伴讀，也知道得細些。夜將深，下與陳大人外臣宮查案，多顯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蕭太後看了一眼。

蕭太後聽見張遮這番話，尤其是在聽著那“閨秀居所”時忽然想到什麼，向那邊眾多伴讀裡立著的姚惜看了一眼，變得似笑非笑。

隻道“按張大人說的辦吧。”

兒家的住緻卻多有私之，由得一幫太監胡翻那哪兒行？

許多伴讀一聽由宮娥從旁協助，麵纔好了些。

周寶櫻更是向姚惜眉弄眼。

姚惜一張臉頓時全紅了，倒有些沒料著張遮麵上看著如此冷的人，竟有一顆如此妥帖細致的心。若隻是為了查案，太監去查也一樣，何必提議讓宮娥去？

必然是因記掛著自己。

該是看了的回信了吧？

姚惜一時覺得人都浸進了裡，沒忍住推了周寶櫻一下，讓不要放肆，邊的笑卻是都不住。

薑雪寧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沒什麼反應。

去仰止齋查紙和去務府查數的人分作兩批，該要好一會兒纔回。

殿中一時安靜。

不過沒等上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高聲的唱喏，在外頭宮重重的夜中傳開“皇上駕到――”

眾人聳然一驚，頓時齊齊朝著宮門的放下拜下。

唯有蕭太後坐在殿上沒。

很快一道著玄繡金雲龍紋便服的影就從外麵走了進來，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瑯，比胞弟沈d顯得瘦一些，臉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烏青，五倒是很像，隻是著點病氣。

進來看見慈寧宮中況，他薄薄的眼皮便了一。

也不眾人起，他先在邊掛了一抹笑容，上前同蕭太後請過了安，才一回首眾人起，問道“先前得聞慈寧宮奏報，大知道出了什麼事。陳瀛，查得怎麼樣了？”

薑雪寧上一世隨沈d見過這位“皇兄”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