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候, 薑雪寧想了想, 道“父親, 還有一事。兒接下來這半年大約都在宮中，算算差不多十日纔回府一次, 在府中待的時間著實不長。但我房裡卻養了一乾丫鬟婆子，日常雖需要人掃灑, 卻也用不到這麼多。不如回頭我省去幾個。棠兒、蓮兒兩個丫頭待我倒算忠心，不知能不能請府裡管事婆子帶著，學著看看賬本, 也或者鄉下有什麼田莊產業之類的, 能帶們長長見識, 多去看看？”

薑伯遊尚還沉浸在自家二姑娘終於懂事了的欣與復雜中, 乍聽這番話, 卻是有些一頭霧水“丫鬟婆子不用了裁一半本沒什麼, 你那兩個大丫鬟要學看賬本、經營產業, 這是為什麼？”

薑雪寧覺著此刻時機再好不過。

斟酌著開口道“宮中所發生的事，父親既然已經瞭解，便該知曉兒當時置於何等險境之中, 又是怎樣的大幸才能避過此禍。兒從小在鄉下由姨娘養大，初京城也確覺京中萬事繁華，不同於田野間的散漫。可如今經歷過這些事, 卻覺得京城固然繁華, 可未必真有鄉野間自在。兒想法稚還請父親莫笑，是想等伴讀結束後, 能離開京城，回鄉野莊子上住一段時間。”

薑伯遊愣住。

他隻覺寧丫頭這話說得驚世駭俗，讓他一萬分的意想不到，可仔細思量所述之因由，又覺一個人若有了這樣的經歷，的確有可能生出與一樣的想法來。

此刻的愧疚便更不住。

他張了張口，過了有一會兒才道“小孩兒家家的，連人都還沒嫁呢，說什麼出門？你同燕臨雖是有緣無分了，可將來未必不遇著一個與燕臨一般對你甚至對你更好的人。便是想要離開京城，也最好是找個好人家托付。你放心，爹爹也知道你心裡苦。隻是你母親，，唉……”

有心想為孟氏辯解幾句。

可話到邊，對著薑雪寧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卻是沒了聲息，末了隻能化作一聲嘆息。

薑伯遊拍了拍的肩膀，隻道“你也累了，在宮裡隻怕連覺都睡不好吧？回房去好好休息吧，至於棠兒、蓮兒兩個丫頭，既然你想，回頭我便給管家代下去，都照著你說的辦。”

薑雪寧眼下挑這個時機說出來不過是先做一番鋪墊，免得半年之後自己驟然提出要離開京城，家裡人都覺得不可接，所以薑伯遊並未直接應允，也在意料之中。

既不爭取，也不反駁。

而是乖覺地點了點頭，躬道禮告退，從書房出去。

陪薑伯遊聊了好一時，棠兒蓮兒卻都已打探訊息回來了，守在廡廊下，見出來便跟在了的後，低了聲音悄悄道“不得了！清遠伯府的婆子說，芳姑娘自上回得罪了尤月小姐後，便被關了起來，足足六七天才放出。可這還沒消停幾日呢，尤月小姐又從宮裡回來了，還不知要怎麼折騰！”

尤月現在才沒工夫去折騰尤芳呢，坐在自己屋裡，聽了小廝和婆子回上來的話之後，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婆子還有些迷，不知為何如此在意。

但小姐在意就證明這件事重要，於是越發確定地說了起來“都是真的，那任為誌就住在京城蜀香客棧，天跟別人說他研究出了新的玩意兒能打什麼更深的井。可大傢夥兒看他個破落戶，要的錢又多，誰也不敢什麼。我們奉小姐的吩咐去打聽的時候，那客棧的掌櫃正催他給房錢，說再不給就要攆他出去了。這年頭，怎麼連這樣的江湖騙子都有呢？”

看來這個任為誌如今過得相當不容易啊。

可若那卓筒井是真……

尤月站了起來來回走，往外看了看，見著天還很早，隻道“我出宮也不過隻能在家中待幾天，這種機會錯過往後哪裡去找？你們別廢話了，立刻著人去給我備馬車，我要出門。”

婆子嚇一跳“您去哪兒？”

尤月嫌惡地看了一眼，顯然覺得不夠機靈且話還多，沒好氣道“當然是去蜀香客棧！”

說完又想到尤芳，問“那小蹄子這陣還老實吧？”

婆子道“一天隻給一頓吃，可老實。”

尤月眼珠子一轉，琢磨起來“本小姐金枝玉葉，豈可與那些下賤種一般拋頭麵？那小蹄子一看就曾跑去市井裡混過才知道這些訊息。你去，把那賤種帶了，給換乾凈點的裳，跟我一起出門。”

婆子驚訝極了。

實在想不明白自家姑娘要做什麼，有心要多問幾句，又怕被責罰，隻好滿腹狐疑地去柴房裡提人。

冬後天氣轉寒，柴房冷風，隻給了一床棉被。

尤芳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墻角。

發髻淩，衫臟汙，且因為總是又又冷，夜裡總不大能睡著，兩隻眼睛裡都長滿了，眼瞼下麵更是一片烏青，整個人看著比十天前憔悴了不知多。

婆子從外麵進來時，抬起頭來看人都是重影。

直到聽見聲音才反應過來。

開口時嚨乾，聲音嘶啞“二姐姐要放我出去？”

婆子對著尤月不敢怎麼樣，對著卻是抬高了鼻子輕嗤一聲，連的話都不回答，隻旁邊的使丫頭把一桶冷水放在地上，然後扔下一下人穿的布，道“趕把自己收拾乾凈，一會兒跟二姑娘出門。”

說完哼一聲便走了。

尤芳在墻角裡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站起來，卻覺得腦袋裡氣一漲，一片天旋地轉，險些倒下去。還好連忙扶住了旁邊的柴堆，才慢慢緩過勁兒。

二姐姐向來不待見自己，如今卻要換一乾凈服和一起出門……

是為自流井鹽場的事嗎？

尤芳腦海裡終於又漸漸浮現出薑雪寧同自己講這個故事時的神態，也想起不願提起自己在宮中被欺負時低垂的眉眼，隻覺這十天的熬煎都忽然有了回報，得不過氣來的黑沉天幕都彷彿亮了幾分。

咬了牙關，強忍著令戰栗的寒冷，在這柴房裡去自己臟汙的裳，用木桶裡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水拭自己的滿布新舊傷痕的。

然後穿好那簡單的布。

重新綰了發後，素麵朝天地從柴房裡走了出來。

尤月早已經在側門外的馬車上等得不大耐煩了，眼瞧著尤芳跟個癆鬼似的跟著婆子走過來，便奚落“看看這可憐的小模樣，倒跟你那命賤的娘一樣。怎麼，現在沒力氣來頂了吧？”

尤芳行禮“見過二姐姐。”

尤月翻了個白眼，徑直放下了車簾，道“你就坐在外麵車轅上，別進來臟了我的車。”

尤芳還有些不明白“二姐姐這是要去哪裡，又帶我乾什麼？”

尤月隻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現在本小姐要去蜀香客棧，會會那任為誌。你若能幫本小姐把這差事給辦好了，本小姐下次宮的時候就不罰你在柴房，還能放你出去給你那個死了的娘上幾炷香！”

尤芳心頭忽地一震。

尤月卻已冷笑一聲警告“不過你可千萬別耍什麼花招，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尤芳已經意識到絕好的機會來了，從小就在別人的鄙夷與打罵之中長大，對尤月這般的惡言惡語倒沒什麼覺，忍耐力驚人。

訥訥地應了一聲“是。”

然後便老老實實地爬上了車轅，有些害怕地抓住，隨著車夫同地了一眼甩開馬鞭，馬車便駛出了清遠伯府，往蜀香客棧去。

薑雪寧聽見棠兒、蓮兒兩人的回稟，隻覺得頭大如鬥。

尤芳固然聽話，固然可憐，也固然肯努力，可這後宅之中要施展開拳腳何等困難？連點出府的自由都沒有，日裡還被尤月給拘著，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實在人憂心忡忡。

一麵用午飯，一麵都在嘆氣。

棠兒不住地安“尤姑娘能得您出手相救已經是有的福分了，天下子個個都在在家聽父母，一時半會人也擺不這局麵啊。您吃飯就吃飯，可千萬別嘆氣了，聽得奴婢們都跟著發愁了。”

蓮兒也苦著臉“是啊，也想不出辦法啊。”

薑雪寧把筷子一放，索不吃看了，隻道“誰說沒辦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在賺到了“第一桶金”之後不久，便尋了個府裡上下誰都沒注意到的機會，從尤府逃了出去，找了在三教九流裡認識的人買了路引，又借著商路上的關係一路出京，乾脆地背井離鄉去江南開拓自己的版圖。

至於清遠伯府？

也不過就是走丟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庶罷了，報完之後隻當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便沒再理會。直到幾年後尤芳富甲一方改頭換麵重回京城，清遠伯府的人才將認了出來，可這時伯府已然敗落，更不用說尤芳錢能通神，本不憚一個小小伯府，所以什麼麻煩都沒有。

隻是這一世的尤芳多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這種乾脆離開伯府一個人去闖天涯的魄力，連也未必有，怎麼敢奢這一世的尤芳也這樣做呢？

所以薑雪寧也是真的發愁。

左思右想也沒想到個讓尤芳困的好辦法，乾脆暫時放下了，轉而道“有芳那邊的訊息就繼續聽著，先備馬車，我們去蜀香客棧。”

那傳說中的任為誌，薑雪寧還沒見過。

雖然現在也沒準備出手，不過若能先見見人，心裡也多有底些。

隻是沒想到，馬車纔出府沒一刻，距離城西蜀香客棧還有足足兩條街，車裡正悄悄往外看的蓮兒便瞪圓了眼睛，一臉驚訝地扯了扯，朝車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了，那不是芳姑娘嗎？”

薑雪寧不相信“什麼？”

趕湊上前來，順著蓮兒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遠，一輛馬車正調轉方向，車轅上除了坐著一名車夫之外，竟還坐著一名麵容清秀的姑娘，瞧著雖然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可那模樣不是剛才還想見的尤芳又是誰？

薑雪寧愣住“那是尤府的馬車？”

蓮兒連連點頭“對啊，尤府的馬車，這也太奇怪了！”

也不知說的是尤芳能出來很奇怪，還是坐在車轅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薑雪寧盯著那方向看了良久，卻是突地笑了一聲，隻道“車夫遠遠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們的方向倒和我們一樣，不如慢些，看看們要做什麼。”

棠兒遲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為誌什麼乾嗎？”

若是被人搶先……

薑雪寧打量尤芳許久，確認看上去雖然憔悴可並無大礙的模樣，才慢慢放下了車簾，隻道“這事不急。”

棠兒驚訝極了“怎會不急？”

薑雪寧也不好解釋其中關竅，隻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個令印象深刻的詞來，於是笑起來道“聽說過‘炒’嗎？”

不是誰先場誰就贏的。

坤寧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