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李家的人也漸漸忙碌起來。李旭平時上學騎的那匹大青花騾子跑不快,只能用來馱貨,不可用來乘人。所以李懋特地將自己此番販賣回來準備催了賺錢的三匹突厥瘦馬中挑出最強壯的一匹來,配了新的嚼絡鞍凳,給兒子當坐騎。
舅舅張寶生則把當日賣皮貨收到的錢藉著給外甥湊盤纏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張氏好推歹推,張寶生最終只肯收下三十個好算作給妻子的跑錢,其餘的塞進了李張氏手裡,“窮家富路,咱們再苦,但不至於揭不開鍋。旭出門在外,多一文錢在,就多一份膽氣!”
“也好,等咱家旭賺了錢,讓他給你沽酒!”李張氏接過帶著汗味的荷包,強笑著說道。一轉過,立刻用手背去眼睛。
“你這作甚,他能出門幫襯家裡,是好事兒啊。難道你還能把他夾在胳膊底下護一輩子!”張寶生不忍看妹妹難過,低聲勸。聽說侄兒棄學,他亦非常失,恨不得上門與李懋打上一架,讓他斷了這個短視的念頭。但家裡的婆娘卻說:任誰家的父母都不會禍害自己的孩子,妹夫這麼安排,肯定是有什麼長遠打算,或是有什麼不得以之。所以張寶生也只得強作歡來賀,順便看看妹夫這裡是否有轉不開的急難需要自己幫忙。
“他文章寫得好,字也周整。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旭子是李家祖墳上一壟蒿子…….”李張氏低聲說著,用手抹乾眼角的淚。無奈壞了兒子的前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心安。(注1)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時黯淡,誰又能看得出今後短長來!旭這孩子生就一福氣相,你放心,他將來肯定有機會出頭!”張寶生裝做信心十足的樣子,故作神地解釋。
李張氏不說話了,兒子臨行,最忌說出錯話來壞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自己,也只能把安的話當希來聽。況且兒子還小,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好的前途在等著他!
想到這,心下稍寬。把刮家底蒐羅出來的錢湊在一起,穿一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捲裡,與乾糧吃食,厚衫夾襖歸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見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裝銅錢的袋子外邊了一個麻布口袋,髒兮兮的,彷彿裡邊裝得全是破爛。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兩個不得又在燈下把所有東西重新翻檢一遍。寒穿的冬,防暑穿的裾,互相提醒著,越收攏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議”說,如果把東西全部帶上,已經可以垮兩頭騾子,夫妻兩個才相對苦笑了幾聲,想辦法爲兒子簡行囊。
“那姓孫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說話不過。爹和他搭過十幾次夥,算得上老。一路上,有什麼難你儘管說與他知曉。他一聲九叔,他自然會照看著你這個晚輩!”李懋突然變得像婆娘一樣絮叨起來,翻來覆去地叮囑。左手剛從行李捲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乾果子,右手卻把更大一包醃塞了進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沒一句答應著,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孫九如果真的和爹那麼深,這麼些年,怎沒見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託了估計也是白託。大夥都說,生意場上只認錢,不認親朋。同行搭伴罷了,出了塞,一切還都得靠自己。
“那邊天冷得早,夾襖裡我給你絮了綿。自己記得換,別逞能著。一旦上了寒,就是一輩子的罪孽!”李張氏抖開一件厚厚的新,重新用力捲卷,期能減小寒積。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手過來幫忙,夫妻兩個費了好大力氣把放服的包裹了三分之一積,想了想,又從櫃子裡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襖搭在了包裹外面。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襖,羶腥氣太重,聞了噁心!”李旭跑過了,笑著祈求。“我肯定會記得換寒,皮襖就不要了。否則,人非把我當胡兒不可!況且這東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馬都趴下了!”
“你倒是聰明!”李張氏狠狠地點了兒子額頭一把。“那邊滴水冰,凍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這麼大人了!”李旭聰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作聲,繼續努力讓包裹看起來更小。昏黃的油燈下,李張氏將裡外服全部抖開,無論新的、舊的,沿著原有的陣腳,一針一線了個遍。老李懋則佝僂著脊背,將值錢的東西反覆翻檢,唯恐落下什麼讓兒子途中苦。
“這銅錢不能多帶,百十個足夠。又重又麻煩,人丁稀的胡人部落還未必認!”李懋將妻子碼的整整齊齊的近千枚銅錢扯了出來,扔到了一邊上。
“那旭子花什麼?說出去辦貨,總得裝得像個樣子吧?”李張氏一愣,針腳失去了準頭,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手指。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顧兒子就在邊,一把抓住妻子傷的手指,含進裡,用力吸了幾口,把吐到了地上,呵斥道:“那麼急幹什麼,趕快用鹽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錢……”
“明天我去縣裡把銅錢盡數換了斜紋提花錦,那東西細,又亮,胡人那裡是人都喜歡。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錦換了他們的牛馬。至於日常花銷,就靠那幾簍茶。與胡人換乾、豆腐,蘑菇,黃花,一斤能換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熱天,別傷了風!”
老李懋是個塞上通,什麼東西什麼價錢,怎麼和胡人以易,趁著沒出發之前,手把手地教導兒子背了。按他的估算,商隊初九離開上谷,一個半月後可到達草原深。如果能換得些皮貨,就求孫九等人把李家的貨和青花騾子一併捎回。至於李旭,則以等待明春辦貨爲藉口,找個待人和氣的部落先寄住下來。
如此,明年春忙過後,李懋就趕了牲口到塞外來尋兒子,府徵兵也好,拉夫也罷,父子兩個一個年近五十,一個接不到軍令,誰也奈何他們不得。
“您放心,我打聽過,那邊甘草甚爲便宜。到時候咱爺兩個一個在塞外收,一個在上谷賣,保準能賺一大筆!到時候給借給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著臉!”李旭對塞上生活充滿幻想。失去考科舉的機會不要,關鍵是能有辦法把自家振興起來。家門興旺了,什麼麻煩事都會很多。
想著想著,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來。修,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沒有治國平天下的機緣,讓自己家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本事,還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張吧!”老李懋手了兒子的後腦勺,強笑著說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孫九的商隊終於姍姍進了易縣城。有求於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間客棧’整個底層,款待孫九和李旭未來的同伴。舅舅張寶生和妗妗張劉氏也使出全手段,把菜炒得在鍋裡噼啪直。十幾樣菜擺到桌案上,再送上張寶生法過水的老酒,不消半個時辰,就讓孫九等人達到了眼花耳的狀態。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上。有我孫九在,他就不了半兒寒。這趟我孫九手中能落下一個銅板,你李家就不會只分得半文!”拉開短鞨,孫九的大手在前拍得啪啪做響。
“也不指賺多錢,孩子第一次出門做生意,主要是個鍛鍊。我這腳不靈,天一冷就爬不上馬背。如果不是怕耽誤了大夥的買賣,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著笑臉,招呼大夥吃菜。轉眼又把李旭了出來,讓他給九叔倒見面酒。
“九叔!”李旭規規矩矩地道。斟了一碗酒,高舉過眉。今天這夥幾桌客人吃相實在太不雅觀,把他先前對商隊的幻想通通敲了個碎。滿座沒一個穿金帶銀,綢衫紗帽的呂不韋般風流細人,相反,一個個披短執長,橫滿,活剛從良的土匪。唯一一個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讀過些書,可他的影在商隊裡顯得如鶴立羣,不僅是顯眼,而且帶著孤單。
河間人孫九正如李懋所說,是個非常爽利的漢子。接過李旭高舉過眉的酒碗,每次都悶得一滴不剩。三碗悶罷,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聲道:“我姓孫,排行第九。我聲九叔也好,九哥也罷,都隨著你。但進了商隊,就得守商隊的規矩。咱做買賣盈虧自負,路上遇到麻煩卻要生死不棄,這一條,你做得到麼?”
“但依九叔!”李旭聞言下拜,大聲承諾。
“起來,咱這不是府,不講究這調調。”孫九趕站起來,把做勢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說實話,大夥十里八鄉集結起來的,這次推舉九叔帶隊,下次還不知道推誰。所以誰也不比誰矮半截,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選了你當頭,俺老孫難道還把頭給你磕還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孫九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有人就跟著開始起鬨:“別聽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輩份高了,沒錢給你做見面禮兒!”
“去,去,我老孫是那吝嗇人麼?”孫九被兌得漲紅了臉,從腰中索半天,掏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銀豆子塞進李旭之手,“不能讓你白了九叔,這個小豆子,拿著將來娶媳婦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個箭步跳上前,把銀豆子奪下,塞回孫九之手。“已經給你添了麻煩,旭子怎麼再能收你的錢。況且你老孫也不是什麼闊綽老闆,何必跟孩子這麼客氣!”
縱使現今太平世道,銀子落價,市面上一兩銀子也值兩吊之數。那東西分量重,丁點個小豆子亦超過了二錢。求人辦事不給人送禮,卻先訛了人家四百個錢,即便郡守老爺家也沒有這麼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這你可就見外了。我年齡大,他年齡小,都跑這條商道,將來不一定誰照看誰呢!”孫九不依不饒地又把銀豆子塞進了李旭懷裡。“拿著,休得惹九叔發火!”
“侄兒怎敢向九叔討賞!”李旭趕將帶著溫的銀豆子舉還給孫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訴他在服角上也著幾顆銀豆,那幾乎是李家的全部積蓄。此各民族通用,無論是胡是漢,送到任何一家當的眼前,他都會看在趙公元帥的面子上給些照顧。(注2)
“大木哥,你就讓旭倌拿了吧,你幾時看到過老孫送出了禮曾收回來?”見雙方拉扯不下,另一張桌子上有人過了幫腔。
此人年齡比孫九略小,鬍子很稀落,裳相對乾淨,看樣子也是商隊中說得上話的人。怎奈孫九卻不肯領他的,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個張小個子,老子正準備推辭幾回後就把銀子收回來,你卻非害老子賠本。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銀豆子是我給大侄兒的見面禮,你們都是長輩,也得跟著發一回彩頭!”
“九哥,九哥,您這不罵我麼!各位兄弟,你們千萬別這麼幹,否則我李大木沒臉再跑這條道了!”老李懋嚇得直作揖,辦酒席雖然貴了點,但那是爲了給兒子維護個好人氣。經孫九這麼一攪和,酒菜本錢肯定回來了,可兒子的面也跟著薄了。
他不肯收,衆人卻不肯答應。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好,有人不願意,肚子裡罵著孫九的祖宗,也不得不從腰中出了兩個白錢來。孫九帶著李旭,挨個給他介紹商隊的夥伴,每介紹一個,李旭就給對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悶了,隨即就把見面禮錢塞進李旭手裡。
一圈酒斟下來,直累得李旭兩膀子發酸。好、白錢雜七雜八收了近一百個,人也差不多認了個臉。給孫九幫腔那個人姓張,是孫九的老搭檔,這夥商隊的臨時副頭領。只給了一個白錢的那個疤瘌臉姓杜,是河間杜家的一門遠親。面相兇惡的那個姓王,穿著腳趾頭布靴的那個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遠遠坐在窗子邊,與衆人格格不的那個大眼睛年姓徐,其家乃峻縣富豪,名下田產、店鋪無數。卻不知道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錯怒其家長,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隊里長見識。
衆人給了李旭見面禮,吃喝起來便更放得開。也有子窄者,覈計著如何把禮錢吃回肚子,扯開腮幫子猛嚼。一時間,客棧裡行令之聲大作,居然恢復了當年幾分熱鬧景。李旭被吵得頭大如鬥,又不能離席,只能把了盞酒慢飲相陪。想想今後三年自己就要與這些糙人爲伍,不覺黯然神傷。
“你真的要去塞外辦貨麼?”背後,一個聲音低低的問。
李旭聞聲回頭,看見徐家年那雙明澈的大眼。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塞外又冷得厲害。我不去替他忙碌,還能怎樣?徐兄呢,家中那麼多店鋪,你要察世務,何不可落腳,緣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紀比我還小。我看不慣,所以找茬跑出來散心。”徐大眼笑著解釋自己加商隊的原因,“況且這個季節據說能收到好皮貨。眼下中原皮貨正貴?你說呢?”
皮貨兩個字,被他咬得音極重。李旭心裡突地一跳,彷彿所有瞬間被那雙大眼看了個徹。想想對方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斷不能有楊老夫子那般見識,勉強穩住了心神,笑著答道:“正是爲了皮貨,最近在上谷郡,生皮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呢。我們速去速回,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
“我可不想那麼早回去!”徐大眼的雙目在閃間,總是帶著一與年齡毫不符的凌厲,“難得出來一次,我且玩盡了再說!”。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盞。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訴對方北行的目的一樣,徐大眼說的也未必是實話,。家世如此好的年出遊,自有揚州、這些風迤邐之所,即便是跟父親慪氣,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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