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李旭一直神恍惚。徐大眼本來心裡還有一些牛刀小試後的興,見好朋友興趣缺缺,也覺得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倒是阿思藍、蘇啜附離等人快樂無比,一路上毫不顧忌地討論著誰第一個衝進的營寨,誰殺死了第一個敵方勇士,彷彿唯恐長老們所編制的記錄戰爭的長調裡了自己那份功勞一般。
臨近部落還有一整天的行程,聯軍中的勇士們已經開始整理甲。一個個不顧春天河水的冰冷,在紮營時流跳進去將上的腥味和汗臭味洗得乾乾淨淨。連同濺過人鮮的鎧甲,剛剛殺過老人的彎刀,曾經從小孩骨上踏過的馬蹄都清理得一塵不染。不家境富裕的勇士還把懸掛在鎧甲邊角與髮辮子之間銅、銀兩鈴鐺解下來,用河沙打磨得可鑑人後,才又一不茍地掛回遠。
李旭和徐大眼看得有趣,多忘記了些心中的煩惱。待隊伍漸漸走近蘇啜部的營地,眼前的景立刻鮮亮起來。早已得到自家兒郎勝利喜訊的蘇啜部老人、婦們把營寨佈置得如花園般漂亮,比起李旭記憶中那個冒著黑煙的奚族營地,這裡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剛剛冒出頭來的青草被人們小心整理過,用手拔掉了其中的蒿子、刺狗等高植。遠遠看去,營地附近的草地就像一大塊翠綠的地毯,從左邊的雲端向右側的天際遙遙鋪開。
無論是部族中的長老,還是剛剛因立下功勞獲得自由的牧奴,所有人都迎出了營寨。馬酒的清醇和茶的濃香勾得人直鼻子,族各部的的笑聲卻比酒和茶更吸引人。在娥茹和陶闊兩人的帶領下,數以百計算的如花捧著酒碗迎在了回家的戰馬前。
盛裝的是全場男人關注的焦點,李旭明顯聽見了自己邊的幾個侍衛嚨發出了聲。男人們剛剛經歷一場殺戮,迫切需要找一個溫的港灣休整。而一個比一個豔的,則大方地對英雄仰起了自己的紅脣。
娥茹走在隊伍最前方,穿了件用去年秋末從李旭和徐大眼手裡買的那塊黃蜀錦所裁製的仿漢曲裾。改了型的曲裾綜合了胡服的優點,故意收的腰和以一道弧線從上到下落的口很好地襯托了的材。人間四月的下,黃衫如春花般在綠野間綻放。
嫋嫋婷婷地走來,捧起一碗酒,高舉到自己父親的馬前。輕啓朱脣,低聲歡歌:“蘇啜部的埃斤西爾,帶領狼羣驅逐了野犬,草原上的鮮花爲你而開,天空中的因你而明亮……”
“草原上的鮮花爲你而開,天空中的因你而明亮……”衆齊展歌,用突厥語反覆唱。對們而言,是蘇啜西爾及時地採取了進攻行,挽救了部族命運。這首長調,蘇啜西爾完全可以當得起。
李旭的臉上出了一淡淡的微笑。如果純粹站在霫人角度,這的確是一場值得紀念的大勝。雖然這些天來,他一直爲殺戮而到難過。但心深,他早已把蘇啜部當作了自己的半個家。當家中其他人開心的時候,自己不能一人向隅掃了所有人的興。
“草原上的鮮花爲勇士而開,天空中的因勇士的熱而明亮!”蘇啜西爾在馬上接過酒碗,回頭向後所有凱旋的將士們喊道。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大聲喊道。這是他們的傳統,開心的時候,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讓所有族人高興。
蘇啜西爾舉起酒碗,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天空三次,然後再沾了幾滴三次灑向大地。最後,把碗中馬酒一飲而盡。
兩個不知名的麗捧了一長長的白哈達,高高地舉過頭頂。蘇啜西爾在馬背上盡力將弓下,頭垂低,讓翹起腳來把哈達掛在自己的壯的脖頸上。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再次歡呼,蘇啜西爾拔出彎刀,四下致敬。然後跳下戰馬,拉起繮繩走進歡迎的人羣中。晴姨和蘇啜西爾其他幾個妻子立刻圍攏過來,爭先恐後地用胳膊將丈夫環住。一家人簌擁著,緩緩踏上從營寨門口一直鋪向中央大帳附近的紅氈。
“睿智的長老額託,他的目比大海還深遠……”娥茹捧起第二碗酒,輕輕唱著舉給了蘇啜部的長老額託。額託大笑著捧起酒碗,向天空、大地和勇士們致謝。然後飲酒,接們獻上的哈達,跳下馬,蹣跚著走向自己的家人。
第三碗酒捧給了隨軍出戰的舍部長老沙哥。的朱脣剛剛開啓,舍沙哥卻將戰馬輕輕帶開,謙虛地說道:“舍部這次完全是借了蘇啜部的威風,這碗酒老沙哥不敢喝。真正的英雄不是我們這些老人…….”
“英雄是從中原來的年!”參加了最後一戰,跟著大隊人馬沒撈好的必識部長老那彌葉最爲機靈,見舍沙哥不肯居功,自然也不希別的部落長老排在了自己前面,手一指徐大眼和李旭,向邊的霫族勇士們高聲問道:“誰爲我們定做了獵的陷阱,誰爲我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心。誰砍倒了索頭奚人的大纛,誰殺死了敵人的首領?”
“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膽量比豹子還大的附離!”勇士們轟然以應。徐、李二人的功勞大夥都親眼所見,沒有人不心悅誠服。
娥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比春天的還明亮,雙手捧起酒碗,抖著來到徐世績面前,仰起頭來,凝著對方英俊的面孔,低聲唱道:“智慧的風從南方吹來,亮勇士們的眼睛。勇敢的徐賢者從中原而來,幫助霫人保衛家園……”
聽著這婉轉的歌聲,看著面前那明亮的雙眸,徐世績的大眼中迸出奪目的彩,他大笑著端過酒碗,按照霫人的禮節向天、地和夥伴致敬。黑甲、紅馬、銀披風,剎那間,在眼裡,所有的華都被他一個人所遮蓋。
徐大眼沒有家人在草原,娥茹與他並肩走進了部落。著好朋友意氣風發的樣子,李旭會心而笑。突然,一灣明澈的春水從草地上過,飄到他的面前。
陶闊穿的還是李旭和初次相逢時那天藍綢衫。乍暖還寒的春風吹得雙頰生火,卻寧願忍些冷風,也要展示自己最人的一瞬。的影如同碧野幽蘭,的嗓音如同師曠鼓琴,李旭再次迷醉了,昏昏沉沉忘記了外所有煩惱。
完一整套禮節後,陶闊挽著李旭的手向營寨走去。今天是附近各個霫族部落的共同節日,已經將近二十年時間,月牙湖周圍的草原上沒有舉辦過類似的慶典。自己的心上人能坐在第一排觀禮,渾上下每一個孔都爲此到驕傲。
“我要嫁一個年英雄!”去年夏天的人禮上,年滿十三歲的曾經對著天空的圓月祈禱。月聽見了的禱告,把一個英雄年從千里之外送到了的邊。
面臨危險毫不退,萬馬軍中砍斷對方王旗,兩軍陣前斬宿敵於馬下,這樣的年英雄,蘇啜部一百年來也沒出現過第二個。更令心醉的是,他曾在危難時刻捨相救。雖然那天他罵人的樣子很兇,但每每想起那個“滾”字,卻覺得比任何一個同齡年的歌還聽百倍。
蘇啜部的神奇獵手阿思藍、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部勇士哥撒納、第一個衝進敵軍營寨的侯曲利、堵住敵人逃走道路的阿失畢,一個個滿面紅的勇士和陶然而醉的長老們被攙扶著走上觀禮用的白氈。草原民族敬重勇士,今天的座位次序不依照他們在族中的地位,而是參照他們的戰功而定。坐位越靠前意味著功勞越大,自然也就了們目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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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盛裝的們蝴蝶般在座位間穿梭,爲心目中的英雄捧上大碗的酒。越坐在前排,送來的酒碗越多。不像中原子那般,霫族看人的目向來是肆無忌憚。們笑如花,頻繁地向前排的年投送秋波。相比之下,營地正中央位置,部族長老們帶著面,用盡全力氣而跳的祭祀天地和戰死者英魂之舞反而沒幾個去看了。
霫人心準備的慶典場面非常宏大。遠古傳說中的英雄、白天鵝化年挽救霫人苦難並讓霫族孕的故事被長歌完整地敘述。樂曲聲裡,帶著各面,服和頭髮上掛滿鈴鐺的長老們賣力地跳著,舞著,彷彿用自己的生命來迎接霫族復興的神聖時刻。
九十九名**著上的未年男子持刀劍而上,他們是部族未來的戰士。也是前來接祖先祝福和犧牲英雄眷顧的重要對象。唱聲中,一個八、九歲模樣,皮細的小男孩勇敢地舉起刀,率先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九十八把彎刀高高地,被比彎刀長不了多的胳膊揮舞著指向藍天,指向草原,然後,年們同時割破拇指,把指尖的番滴在一個木盆中。鮮紅的在下冒著熱氣,被帶著面的長老們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再三之後,供奉在祖先的畫像前。
年們跑下去,牽來九匹駿馬、十九頭健壯的公牛、九十九隻雪白的羔羊。號角聲連綿不絕,沖天殺氣中,年們互相協助著,將駿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殺,將獻給蒼天,將塊獻給祖先,將臟掏出來擺在木盆,雙手捧著去敬獻給冥冥中護衛部落的聖狼之魂。
李旭被宏大而腥的場面震撼得有些頭暈,悄悄地將目從遠收回來,落在穿梭敬酒的們上。突然,他看見娥茹紅著臉被一羣圍在中間。而其中幾個指指點點,熱辣的目正掃向自己邊的徐大眼。
“這下徐兄有麻煩了!”李旭趕把自己的目從娥茹上移開。按照他對霫族傳統的理解,有了未婚夫的娥茹已經失去了選擇帳篷的權力,今日狂歡後,一定有無數各部期待著能鑽進徐大眼的氈帳。而娥茹之所以被們圍在中間,肯定是爲了打聽徐大眼的住。
正當他準備提醒徐大眼一聲,以報當然被此人嘲笑的一箭之仇時。耳垂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同時,鼻孔傳來一陣淡淡的幽香。
“舍部的人在問你的氈包哪裡?”額闊像頭小狼般呲著好看的虎牙說道,話語裡帶著三分忌妒,七分自豪。
李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兒,他看見遠有在衝著自己笑。知道自己和陶闊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引起無數人的誤解,想要將輕輕推開,的卻得更。鼻子輕輕扭起,很甜,很溫地說道:“我今晚會讓甘羅守著你的氈包,們想來就儘管來吧,看甘羅先撲倒們還是你先歡迎們!”
“我的天!”李旭無辜地攤了攤雙手。的酸酸的模樣看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他突然想起蘇啜西爾分給自己的戰利品中有一雙淡紅的半明的玳瑁髮簪,倒是配得上那白中帶金的長髮。
此時他完全忘記了這批財寶的腥味氣,手了的頭髮,準備約跟自己去取髮簪。卻見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得了什麼戰利品,給我準備了禮麼?”
如此心有靈犀,倒得李旭不敢把禮說出來了。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一大堆,我留著沒用。待會兒你自己挑吧,隨便拿,別客氣!”
“傻附離,你就不會自己給我送來麼?”嘟了嘟豔滴的雙脣,氣哼哼地問道。
“有區別麼?”李旭茫然地問,想要拉住陶闊說個明白,卻狠狠踩了他一腳,小鹿一般跳走了。
“唯子和小人難養也!”李旭在肚子裡自己給自己找平衡。腳趾上傳來的痛楚帶著些溫馨,讓人心裡暖暖的,彷彿又把甘羅抱在了懷中。
正午時分,慶典達到了最**。由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一百多名手持利刃的武士用牛皮索將倖存的十餘位奚族長老拉到了部落中央。
“跪下!”武士們暴地踢打著,將一個個衫曾經華麗,但現在已經滿泥漿馬糞的長老們按倒在地上。
“他們要幹什麼?”李旭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低聲問。
肩膀上傳來一充滿關懷的力,醉態可掬的徐大眼將右胳膊有意無意中搭在了他的肩頭。
淒涼號角聲中,武士們圍著垂頭喪氣的奚族長老跳躍,放歌。幾段戰歌過後,蘇啜附離提起一把彎刀,緩緩地走到諸長老面前。那些長老們立刻瑟了起來,每個人的都盡力向遠偏,唯恐被蘇啜附離第一個拉出來。
蘇啜附離四下看了看,一把揪住了烏一勒的領。人羣中立刻歡聲雷,諸霫聯軍的勇士對烏一勒都很悉。四個多月來,蘇啜西爾和徐大眼聯手捉弄了這個倒黴的老人無數次,每次都給大夥留下了足夠的笑柄。
“烏一勒長老,你願意用自己的洗刷族人的罪孽麼?”歡呼聲中,蘇啜附離將彎刀架在烏一勒的脖子上,大聲質問。
“我,我,饒……”烏一勒想祈求饒命,但長老的尊嚴又不準許他這麼做。反覆嘟囔著,猶豫著,老人的神終於崩潰,哭喊著祈求:“饒命啊,看在長生天的份上饒命啊,蘇啜部的主人們。我,世代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族長老烏一勒願意終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不殺之恩!”
“哄!”周圍的諸霫部衆再度鬨笑起來。烏一勒狼狽的樣子讓他們非常開心。自從去年秋天開始,遠道而來且人數衆多的奚部就像雲般在了附近幾個霫部的頭頂上。今天,烏雲終於散盡了。
“我不會饒恕你,只問你願意不願意用自家的給你的族人贖罪!”蘇啜附離搖頭,冷笑。
遠傳來的哭聲,被俘虜的奚人們聽見了這邊的歡歌與鬨笑,推斷出了殘忍的蘇啜部準備做什麼事。這是草原上的規矩,每個獲勝的部落都會這樣對待被征服者。
李旭突然有了一種站起來的衝,殺俘,並且是殺。這種行爲超出了他所讀過的典籍中記錄的一切暴行,也超出了一箇中原年的承能力。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一個個如花們也在拍著手,彷彿別人的死亡可以給們帶來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