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是！”謝映登連聲苦笑。論雄心、抱負以及殺伐決斷，李旭照著瓦崗軍大當家李差得實在太遠了。甚至連王、徐元朗這些實力稍大一點兒的草頭王都比不上。放眼當世，哪個人手裡握著數萬雄兵，不打一打爭天下的念頭？又有誰會像李旭這呆子般好端端地中原不爭，非要主搬到塞外去做蠻夷人的可汗？！！

但李旭的確有一點好，就是從來不殘害自己的弟兄。他不會在酒席宴上殺人奪兵，也不會冷子在人脖子後黑刀。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在仕途屢打擊，卻始終有人追隨的原因。套用徐茂公的話來說，旭子缺乏爲一個英主的野心與狠辣勁兒，但他卻是一個肯設地的替朋友著想，不會爲了自己而將天下萬視爲芻狗的厚道人。這種人很難被輔佐材，卻可以放心地作爲朋友。

既然話不投機，謝映登也就不再繼續堅持。又陪著李旭喝了幾盞酒，聊了些道聽途說的傳聞，便藉口不勝酒力提出告辭。

“你帶來的瓦崗弟兄，被時司馬安排到了我的軍營旁邊。到堡口向左一拐便是。”李旭一邊安排親兵爲謝映登領路，一邊向對方叮囑，“如果你嫌軍營太吵鬧，可以去堡北斜坡上的英雄樓，那是李家世子特意爲招待前來抗敵的天下豪傑所建，陳設相當奢華！”

李建有意藉著這次長城之戰爲他自己招攬下屬，旭子對此心知肚明，並且默許了其這種越界行爲。從楊廣死後的天下大勢上看，如果博陵軍退出問鼎之爭，太原李家憑著整個河東、半個京畿以及許紹主獻給李家的江南三郡，實力已經無人能及。謝映登如果非要找個帝王去投靠，通過出售自己的聰明才智來重振昔日王謝輝煌，選擇李淵要比選擇其他人功的可能大許多。

況且李淵這個人雖然狡詐多變，知人善用方面卻高出其他豪傑不止一籌半籌。從昔日的陳演壽、長孫順德，到今日的劉弘基、武士矱，這些李家的柱石幾乎都是李淵一手挖掘。在這點上，李旭自己都沒法與其相比。

聽出了李旭的話外之意，謝映登先是一愣，然後笑著回答，“如此，這英雄樓倒值得去轉一轉。卻不知道里邊是否有黃金搭建的臺子！”

“進去的人才會知道！”李旭一語雙關。看著謝映登跳上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記得我跟你說起的陳國郡主麼？就是化名爲晚晴的那位。此時與新任丈夫蘇啜附離一道呆在骨託魯的邊！”

“？”謝映登猛地拉馬繮繩，將坐騎勒得原地直打圈兒，“怎麼還沒忘了舊仇。大陳國都亡了多年了？爲了一家之仇”

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還爲了一家之富貴苦勸李旭加爭霸天下的大軍之中。這種作爲看似理直氣壯，比起陳晚晴爲了一家之仇不惜毀滅整個中原，未見得高明到哪裡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謝映登的目變得和了不，笑了笑，低聲道：“打完這仗，有些話我慢慢跟你說！”

“打完這仗後，我再與你痛飲！”李旭上也恢復了幾分英雄氣概，揮了揮手，目送謝映登等人遠去。

待馬蹄聲漸漸稀落了，李旭轉過來，慢慢走向自家後宅。雖然是在長城腳下，天氣也有些熱了，溫吞吞的晚風夾雜著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涌。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隔離在後宅大門之外，李旭的才慢慢鬆弛下來，直的肩膀不再堅如山，一點點挪的腳步也有些跟蹌。

兩名在宅伺候的家人見老爺喝醉了，趕跑上前攙扶。李旭苦笑著揮了揮手，命令他們全部退到一邊。“沒事！不到半壇而已，哪那麼容易醉。別驚了夫人，也別瞎折騰了。我在桃樹下坐坐，涼快涼快就好！”

“唉！”來福和來壽答應一聲，留下一個替家主拭樹下的石凳，另一個飛也似的跑到廚房去尋熱水煮茶。李旭笑著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氣地吩咐，“去門外守著。沒事兒別放人進來。我要靜一靜，養養神！”

“是！”來壽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離開。他們幾個都是當年李旭從齊郡人市上買回來的年。如果當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自己，連帶家人都早已變了路邊殍。是李旭不但給足了他們的賣錢，還另外給了他們家人一些米糧救急，讓他們一家在世之中倖免於難。後來李府北遷，他們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門路，跟著搬遷到博陵，爲李家的佃戶。從此再不凍之災。而近幾年來，隨著李府的規模不斷擴大，他們都了僕人中的總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錢可拿，並且利用手中的權利，讓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隨著水漲船高。

所以來福、來壽等人對李旭是最爲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裡他們都管不著，自家老爺有個頭疼腦熱，他們便要趕著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樹下的石凳之上，冷的覺一波波向傳來，卻制不住腹的熱浪翻滾。也就是到了這種時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鬆自己，放棄堅強的外殼與僞裝，出一點點屬於年青人的迷茫與弱。

“楊廣死了！”這個消息不算突然，但卻讓他非常非常地難過。在李旭心目中，這位註定要負罵名的君主，一直有無數個形象存在。第一個是旭子年時的，那時候，皇帝在他的設想中是冷酷、威嚴並且昏庸。其隨口一句“顯我中原天朝之威儀！”便使得塞上無數小飯館被蜂擁而來的胡人吃破了產。其隨便一道徵兵令下，便讓上谷數萬家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有關楊廣的第二個印象，是一座高大奢華的馬車。馬車後，是一張蒼白衰老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明明孱弱無比，卻要裝出一份強大的姿態來。要用流蘇和珠寶來掩飾自己心的空虛與疲憊。

第三個楊廣，是一戎裝，手指遼東，意氣風發的大軍統帥。那一刻，高喊著“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爲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麼模樣。朕今天到這裡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里江山”的楊廣，氣勢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個楊廣，是一手將他從校尉、郎將、將軍，大將軍，一步步提拔上來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淵家族的關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權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歡他，明知道他出寒微，行事風格與朝中諸公格格不，卻執意要提拔他，將豪門子弟苦盼了幾十年都得不到的大總管之位，毫不猶豫地相授!

第五個楊廣，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賣軍糧，卻不肯深究。明知道來援將士歷盡艱險，卻不肯出錢賞賜的糊塗蟲。他像守財奴一樣守著自己的財富，卻把整個江山都丟了。他像庇護自己的親生子侄一樣庇護宇文化及兄弟，卻最後被宇文化及兄弟謀奪了命。

第六個楊廣，是那個無力替他和冤死於黃河南岸的萬餘將士討還公道，無力對付東都、長安和江都三地豪門與權臣，卻還想著將掌上明珠給他。利用他的武力庇護襄國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漢。那個時候，李旭知道楊廣已經看穿了，絕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軍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給兒安排去路。那時候的楊廣，不再是君王，而是一個可憐的病人，明知病膏肓，依舊想著憑藉昔日的餘威給子孫後代謀條退路。

第七個，第八個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該死乎，可憐乎？李旭說不清楚。站在父輩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萬個理由認定楊廣是個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尋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卻爲對方的死而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懼。

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會讓一個年青時統帥幾十萬大軍，數月之席捲南陳，一統中原的名將，能臣，最後變了那般糊塗模樣。他甚至還怕，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變第二個楊廣，一樣昏庸糊塗，一樣總覺得什麼做得都對，實際上所做一切都是錯的。

“我不會，永遠不會！”悲哀與恐懼如條大蛇般纏住了李旭，令他一時失態，忍不住騰地站起來，重重地向邊的桃樹捶了一拳。霹靂拉！剛剛長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不住如此大的震，冰雹般落了滿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間被桃雨打醒。他低下頭，藉著院子裡的燈，看到地上一個個青桃絨未褪，還遠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