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南下,阿史那家族對中原志在必得。所以自各附庸部落裡橫徵暴斂,幾乎將整個草原都刮低了半尺。爲了平息僕從們的反抗,突厥使者將中原的富庶程度吹到了樹上能長羊、井裡能冒牛的地步。因此很多其盎的小部族幾乎舉族搬遷,攜帶著所有積蓄、牲畜和族人追隨在狼騎後。
爲了保證軍隊的長期作戰能力,阿史那骨託魯將各部族所攜帶的輜重統一存放在了大營之。指定隨軍前來的各族老病殘共同看管。而戰敗的消息一傳開,本沒有自保能力的老弱病殘們立刻炸了鍋,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夠自己吃的乾糧脯,上戰馬便走。守營的將領開始時還試圖彈各族部衆,待後來看見潰逃回來的士卒越來越多,麾下的弟兄們越來越,只好收拾了幾包乾酪,帶著自己的親信翻山越嶺而去。
每一波潰卒回到大營之後,都不敢多做停留,拿上些夠路上活命的乾糧,上馬便走。沒有人組織撤退,也沒有人想到去焚燬資。待竇琮殺進聯軍大營,尚未逃走的老弱和潰卒還被堵下近千人。看見中原軍隊鮮紅的戰旗,他們誰也不敢反抗,丟下肩膀上的大包小包,跪在地上祈求活命。
逮了一大筐子小蟹小蝦,卻放跑了送到手邊的大魚。竇琮心好不沮喪。了阿史那骨託魯的首級,今日一戰的輝煌程度便大爲減。日後大夥閒扯起來,提及此戰裡中原聯軍唯一的一支輕騎兵在敵我雙方勝負已定局的況下,居然不懂得堵住狼騎退路,反而沉迷於砍小兵腦袋搶功,未免又是一個尷尬的笑柄。
“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李將軍的命令?”惱怒致極,竇琮瞪著眼睛質問自己的親兵。
“沒,沒聽到那邊的角聲。”親兵向遠躲了躲,委委屈屈地迴應。今日的戰局在生死關頭來了個大逆轉,當時幾乎河東弟兄們都高興得瘋了,誰還顧得上時刻去注意中軍的號令。再說了,大將軍那道將令也未必就是及時發出的,說不定他自己也忘記了擒賊擒王這個道理!
“廢!”竇琮踹了親兵一腳,恨恨地罵。他知道以李旭的爲人,事後肯定不會將骨託魯逃走的責任全推給自己。但李大將軍是唐王的婿,世子建的妹夫,戰功赫赫,名聲風頭一時無兩。以後兩李合一,自己不得還要在其麾下聽令。萬一其心中對自己有了見,自己的前途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要不,咱們換了戰馬再追?”捱了一腳的親兵拍了拍鎧甲上的土,賠著笑臉建議。突厥人徒步攻打長城,留在營寨附近的戰馬不計其數。大夥一人三乘捨命去追,未必不能將阿史那骨託魯給追回來!
“滾!”竇琮氣得擡起腳來,再次踢了親兵一個趔趄。“追什麼追。骨託魯就不知道多帶幾匹戰馬麼?”
沮喪歸沮喪,只帶了幾百親兵的他還真不敢追出山外去!一則他本不悉燕山之外的地形與路徑,二來四十萬聯軍的補給都堆在眼前,萬一追不上阿史那骨託魯,又被潰散回來的塞外殘兵敗將毀掉糧草輜重,從今往後他便再沒面皮于軍中立足了!
綜合各種利害,竇琮只能先顧眼前。命麾下將士閉營門,押著剛剛收攏的俘虜們將突厥人來不及使用的強弩、拒馬等一干軍械搬出來,一層層地擺在簡陋的營牆後,以威懾潰軍,避免其衝擊營寨。
還沒等他將防設施收拾停當,一波奚族武士已經哄哄地跑了過來。看到聯營的刁斗上已經升起了紅的大隋戰旗,武士們先是一愣,然後跺腳搖頭,衝著營大聲抗議。竇琮聽不懂任何塞上語言,立刻命令麾下弟兄們放箭。一陣箭出去,將奚族武士放翻了百十個。剩下的數千武士見勢不妙,掉頭便向戰場逃竄。逃了百餘步,又上了另一波潰軍,雙方攪做一團,哄哄衝向軍營。在竇琮的指揮下,中原將士和俘虜們又是一陣箭,武士們再次丟下數十,一邊哭,一邊將逃在軍營外的牲畜歸做一堆,趕著向燕山之外散去。
第三波退下來的是一夥靺鞨獵手。見到留在營寨之的輜重被奪,立刻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在部族頭領的指揮下,竟然試圖重新奪回營盤。竇琮閉寨門,憑著強弓弩死守不出,靺鞨獵手們攻了小半柱香時間沒討到任何便宜,只好也撿了幾頭零星的牛羊,罵罵咧咧而去。
第四波,第五波潰軍先後來到,見竇琮將營盤守得嚴,後又傳來的喊殺聲,只好學著前幾波盟友的樣子,盡最大可能在營盤外收集了剩下的零星牲畜,各自尋路回家。他們不打輜重的主意,河東將士也不趕盡殺絕,隔著木柵欄目送對方去遠,半矢未發。
第六波潰軍是羣室韋牧人,個頭矮小,型卻壯異常。遠遠地看到了軍營中飄揚的的戰旗,既不敢像奚族、靺鞨武士那樣衝過來拼命,附近又沒有任何牛羊可供收集。停住腳步在營盤外徘徊了片刻,在一名薩滿的帶領下開始低聲唱。
歌聲婉轉悠長,中間夾雜著一聲聲嘆息。營盤被河東將士押著擔任輜重隊的俘虜們聽到了,一個個淚流滿面。竇琮連突厥語言都不懂,更聽不懂室韋人的長歌。唯恐俘虜們鬧事,命令弟兄趕以羽箭招呼。
室韋牧人被羽箭翻了幾十人,倉皇逃遠。然後慢慢又匯聚羣,跟在薩滿後,緩緩地走上了一道山樑,一邊唱,一邊緩緩地於風煙中消逝。
還沒等室韋人的歌聲去遠,匈奴王劉季真已經帶著千餘馬賊追了過來。手裡正著一把冷汗的竇琮趕命人推開營門,招呼盟友協助防。劉季真看到他牙關咬,汗水滿頭的張模樣,忍不住彎下腰去,哈哈大笑。
“劉將軍笑什麼?”竇琮被劉季真笑得莫名其妙,了自家頭盔,大聲質問。
“哈哈,哈哈,我是笑你本不會打仗!”劉季真就像撿到了什麼寶貝般,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付潰兵,還,還用這麼張。你看,你看看邊這些俘虜,看看這些俘虜…….”
“俘虜?”竇琮愈發了個丈二高的和尚,四下逡巡著迴應。自從他得營來,所有投降的俘虜都老老實實地幫著人數比自己了近一半的河東士卒搬運資。無論營牆外的潰兵們鬧得有多歡,居然無一個俘虜試圖裡應外合!
“你這糊塗鬼,竇將軍哪裡懂得草原上的規矩!”還是上碧心腸好,看到竇琮滿眼茫然,上前踢了劉季真一腳,大聲呵斥。
劉季真素來惹不起,趕收起笑容,指點著俘虜們向竇琮解釋道:“草原上向來強者爲尊!他們已經敗了,哪裡還敢跟你真真正正地手?虛張聲勢,逃口吃食罷了。竇將軍且在這掠陣,看我如何收拾他們!”
說罷,帶著邊馬賊,再度衝出營牆外。居然在平地上擺了個千瘡百孔的長蛇陣,正擋在一夥規模近五千的潰卒的退路上。說來也怪,那夥潰卒人數雖然多,卻無一人敢帶頭衝陣。劉季真用突厥話向他們喊了幾句,只見營門外刀閃耀,潰卒們居然自將兵丟一堆,然後蹲在地上,任馬賊們宰割。
劉季真帶領馬賊們圍攏上去,看到強力壯的俘虜,便拍拍對方腦袋,然後命其去撿起一把刀來,跟在自己後。看見羸弱者,便將對方踢一個跟頭,命對方滾到一旁列隊。無論被馬賊們看中的俘虜,還是被他們踢翻的,居然像到很大恩惠般,對衆馬賊俯首帖耳,惟命是從。
頃刻之間,五千潰卒甄別完畢。匈奴王劉季真立刻帶著一衆馬賊和被大夥看中的俘虜去堵截另一波潰兵。那些重新拿起刀的武士抖擻神,跟在著劉季真後衝向自己先前的袍澤,居然片刻也不遲疑。
在營門觀戰的竇琮雙目圓睜,裡幾乎能塞進一整個鵝蛋。收容俘虜爲自己而戰的先例在中原也曾經有過,但將一名士卒從敵軍轉化爲自家袍澤,至也需要三、四天時間。像眼前這般放下兵,再重新撿起兵就算改換門庭的景象,竇琮不僅沒看到過,連聽都沒未曾聽聞。
用力了眼睛,他再度確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然後虛心地向站在營門口觀戰的上碧做了個揖,低聲請教:“難道劉兄這樣就可以放心地帶著他們去廝殺了,不怕有人詐降麼?”
“竇將軍有所不知,敵軍的糧草輜重全在你手裡。這些敗兵如果不肯追隨劉季真,即便能逃到山外去,也找不到半點補給。草原上地廣人稀,他們邊沒有牛羊,手中沒有足夠的弓箭,十有八九會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他們還不如真心實意地降了,好歹能繼續活下去!”上碧嘆了口氣,低聲迴應。
沒有補給?竇琮聽得到吸一口冷氣。按照上碧的說法,先前從自己面前逃走的牧人,恐怕一半以上會活活死。如此算來,自己的這場殺戮之功可就大了,即便沒有十萬之數,恐怕三五萬人也打不住!
無意之間殺敵數萬,見慣了與鮮的竇琮心裡卻沒有半分喜悅,只覺得先前室韋人所唱的長調在山風中越來越清晰,如同那夥人從未遠去。他已經明白了歌曲的全部意思,失去了輜重補給的室韋人唱得是一曲輓歌,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將唱著給自己的輓歌,羣結隊地走向死亡。
可他們在戰敗之前,兇悍得又如同一羣禽!心如麻地竇琮找各種理由安自己。作爲武將,最忌諱地便是心存這種婦人之仁。仁慈和弱一樣,將極大地影響到他們的前程。
“草原上向來是弱強食,弱者沒有生存的餘地。竇將軍不必替他們難過,他們既然敢來,就應該想到這一天!”上碧的聲音又低低傳來,帶著幾分迷茫與嘆惋。
“可誰又能是永遠的強者?”喊殺聲中,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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