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卿是因兩月多來悉心養傷，才有了早睡的習慣，實則眼下不過一更天，元賜嫻還在庭院里乘涼，吃阿兄從大明宮帶回來的櫻桃。

在大周，櫻桃是難得的果中珍品，圣人每年都會給新晉進士賜果以表皇恩。能得賜櫻桃的文人墨客也多半都要高高興興賦詩一首，夸夸這果子是如何好。

元賜嫻眼前的這盤櫻桃是現今時節的最末一批，再晚一點，就連皇室也吃不到了。此番群臣都是借了南詔太子的才有幸得嘗，元鈺這做阿兄的，吃個果子也不忘妹妹，給帶回來以后才去沐浴洗酒氣。

四月末旬已接近仲夏，蔭濃樹低，滿院都是細膩清馥的薔薇香，眼前的櫻桃又是個大，圓似珠玉紅似瑙，人瞧著就心大好。唯獨壞意境的就是這熱的天出沒有蚊虻，時不時就要往元賜嫻耳邊嗡嗡嗡地。

待了一會兒，覺得坐不住了，正準備回房吃獨食，忽聽仆役來報，說太子細居叩門。

心中訝異，忘了有顆櫻桃核還卡在齒間沒吐，“咔”一下磕著了牙，疼得“嘶”出一聲，了臉皮后問：“做什麼來的？”

仆役不知，只說細居是一個人，看樣子像是宮宴上喝多了，在元府門口耍起了酒瘋，怎麼也打發不走。對方畢竟份尊貴，下人也不好，又因元鈺正在臥房沐浴，只得來請示。

元賜嫻想了想，吐了櫻桃核，捂著出去了，到門口卻見細居已沒在鬧騰，而是歪倒在了石階上一不，看起來像睡著了。

腳下一滯，瞥了眼看似空無人的四下，狀似驚訝地“哎”了一聲，遠遠停了步子道：“太子殿下這是怎麼了？”說罷轉頭，提高了聲問邊拾翠，“太子可有隨從跟來？快去附近看看。”

元賜嫻說完便不再上前一步，直到附近一隊巡夜的金吾衛匆匆趕至。

拾翠向解釋：“小娘子，婢子沒找著太子隨從，倒是上了幾位街使。”

點點頭：“也好。”說罷看向這隊金吾衛的領頭人，“勞煩街使跑這一趟，我看南詔太子像是醉倒了，也不知他此番赴京住在何，還請你們辛苦辛苦，將他送回才好。”

領頭人見狀忙向抱拳：“縣主客氣，都是小人應盡之責。倒是小人一時疏忽，醉酒的太子誤坊，縣主不與我等計較才好。”

元賜嫻擺擺手示意不礙，遠遠抱臂瞅著他們將“昏睡”過去的細居拖走，從頭到尾未近他周一丈，直到四下歸于寂靜，才吩咐仆役關上府門，然后轉往里走。

拾翠跟上問：“小娘子，太子此舉何意？”

元賜嫻冷笑一聲：“自然是來拖我下水的。圣人雖待南詔一行不薄，但面對三個月前才舉兵侵大周的敵國太子，又怎可能毫不設防？宮宴結束必定派了暗探尾隨他。細居察覺后，干脆就往我這里來，一旦我與他有所接，哪怕你攙他一把，都可能被潛藏在四周的幾名暗探視作我與他私下往來，關系切的證據。”

所以才老遠就止了步，又大張旗鼓地來圣人最信得過的親衛以示清白。

說完森森地一笑：“你信不信，剛才我要是往他邊一站，他就能不要臉皮地爬起來拽我。”

拾翠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個南詔太子素來恣意妄為，就說起兵一事，人家一般都得師出有名，偏偏只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興戰就興戰，連個借口也不尋。

元賜嫻心里頭煩細居，捂了下還有點酸的牙，正想說不打算吃那晦氣的櫻桃了，突然聽見后再次傳來三下叩門聲。

有完沒完？腳下一停，皺著眉往回走，示意仆役開門，理了理袖擺正準備怒，府門移開卻見外頭杵了一臉沉的陸時卿，看見，他一雙眼跟笤帚一樣，從的臉往下掃到的襟，前的束帶。

“你怎麼來了？”元賜嫻被他瞧得人都熱了，奇怪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脯，覺得大小適中，沒什麼問題。

陸時卿一言不發，目再次上移，落到頸側時，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四面，似是嫌看不真切，便一把拽了的手腕往元府里邊走，一直到了亮堂的廊下才放開，皺起眉仔細打量審視的脖子。

元賜嫻手往自己頸上，疑道：“我脖子上有什麼？”

陸時卿兇地一把撥開的手，示意別擋著，待看清后，瞳孔驟然一。

脖子上有什麼？有一塊可疑的紅痕！紅痕！

這一幕簡直要了陸時卿的命。他額頭青筋狂跳，切齒道：“細居對你做了什麼？”

元賜嫻差點被他嚇扭了脖子，一頭霧水道：“沒做什麼啊……”答完又問，“你怎麼知道他到過這里？你是因為這個才來找我的？”

因徽寧帝人在深宮，未必能及時親手置一應事，便尾隨細居的暗探也跟陸時卿保持了一線聯系。方才他就是從中得到的消息。只是他趕來時暗探已經離去，就沒來得及跟他們打照面，問清楚細居來元府的細節，眼下腦子里跟放皮影戲似的，本停不下來。

元賜嫻看他不說話，只擺了副要殺人的表，不免覺得被他盯住的地方又燙又，手撓了一下才訝道：“哎，好大一個蚊虻包！”

陸時卿聞言一滯，了脖子重新定睛細瞧，才發現這紅痕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登時有點尷尬，收回了目淡淡道：“對，我就是想說這個，右邊有，但左邊沒有。”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覺得難，才會怒氣沖沖。

元賜嫻捂著脖子喊拾翠送膏子來，一邊覺得他蠻不講理：“就為了你看得舒服，還得讓蚊虻咬我兩口？”

陸時卿皺皺眉，負手側過去，姿態頗高地道：“發之父母，自然該一口也不給咬。你是跟細居在外了多久，才會惹上蚊虻。”

心道他就套話吧，雖知這包多半是在庭院給咬的，卻不想解釋給這種裝模作樣的人聽，只“嗤”了一聲，就奔著送膏子來的拾翠去，將他晾在了原地。

陸時卿霎時一噎，見自打定下婚約，便是翅膀愈發，眼界愈發高，也不怕他這靠山跑了，只好咬咬牙，拔跟了過去，一把奪過拾翠手中的小瓷瓶，道：“我來，你下去。”

這可是在元府，拾翠哪能聽他使喚，聞言看了元賜嫻一眼。

元賜嫻一聽陸時卿要伺候，倒是消了點氣，示意退下，然后揚揚下，歪起腦袋，將脖子到他眼下道：“來啊。”

他皺著個眉頭，百般不愿地擰開了瓷瓶蓋頭，真做起活來卻一如既往的細致，拿食指沾了點碧綠的藥膏，十分均勻地涂抹在了的紅痕，還低頭給吹了口氣。

元賜嫻給他吹得一抖，回脖子，麻之下心神微有不穩，清清嗓子，遞給他一方錦帕示意他手，然后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陸時卿頓覺前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仿佛再度作痛，咬牙道：“細居的事，你就不給個解釋？”想氣死他嗎？

見陸時卿終于肯落下面子，直截了當問出來，元賜嫻撇過頭笑了下，決定不再為難他，扭回來一本正經答：“能有什麼事？他倒在我門前，我還能上去扶他？圣人的探子就在附近，我也不傻好不好。”

陸時卿知道不傻，只是無法停止可怕的臆想，大老遠奔來，一則為防中了細居的詭計，二則也是想求個安心。

他聞言“哦”了一聲，像是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也不再多問，道：“那我走了，你去歇著吧。”

元賜嫻這下倒是心，扯住他袖子道：“等等，圣人給了些櫻桃，你拿去吃。”

陸時卿不重口腹之，聞言一挑眉梢：“你自己怎麼不吃？”

“別提了，櫻桃核硌得我牙疼。”

說罷就拉了他去拿櫻桃，不料方才那天小院，就見一抹黑影閃過，隨即“砰”一聲響，像是什麼鍋碗瓢盆翻了，長條案上一盤櫻桃一個個骨碌碌滾落到了地上。下一剎，罪魁禍首小黑幽幽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四腳趴地，著腦袋匍匐在倆人跟前，仿佛在認罪。

陸時卿一個激靈停步，默默在了元賜嫻背后。這天小院就是當初他作為徐善來赴宴時坐過的地方，幸好彼時弱的姜璧尚在府上，元鈺便不許小黑跑，若換做眼下這等形，以狗敏銳的嗅覺，他恐怕早就被元賜嫻識破了一萬次。

元賜嫻不知他心中彎繞，只覺疼得心在滴，指著小黑道：“你，現在，立刻，馬上，消失在我眼前。”

小黑“嗷”了一聲，撒蹄子跑了。

陸時卿瞧這痛心疾首的模樣，角一：“反正也不是你吃，就當是我吃完了。櫻桃的果子跟這賜的差不離，明年到了季節，我請人摘點來就是。”

元賜嫻頹喪地“嗯”了一聲，瞥過眼卻見盤中還幸存了一顆櫻桃，登時眼睛一亮，端過來道：“還有一顆，你干脆在這兒吃了吧。”

陸時卿一噎。其實他真沒那麼想吃，但眼見元賜嫻愿將自己珍視的東西分給他，他自然也有幾分容，就接過來塞了里。正一口咬破果，見如此殷切地瞅著他，又忽是心里一，突然低頭啄住了的瓣。

這吻來得猝不及防，元賜嫻一下便到香甜的果溢到了上，像是要順著的下狼狽地往下淌，下意識想出聲他停下，不料中了他的計，齒關一開，就被送了一塊果到里。

接著，陸時卿放開了的，吮了一下落在下的果，見呆若木，便十分淡然地解釋道：“你不是嫌核硌牙？”

元賜嫻這才意識到含在口中的果已是去了核的。

但是，但是這去核哺食的法子也太不干凈了吧！

他不能因為沒潔癖，就這樣對待啊！

有心嫌棄，卻不好意思真當了他的面吐出來，喪了張臉，著頭皮把果嚼了下去，嚼完卻突然臉一變，訝異道：“等等，那櫻桃核呢？”

沒見陸時卿吐出來啊。

陸時卿亦是臉大變，突然手按住了自己的嚨。

他……他一激給咽下去了……

元賜嫻聽說櫻桃核有毒，當即催他吐，見他吐不出，還把沐浴完的元鈺來，給他前心后背死命地捶。

陸時卿被兄妹倆折騰得命都沒了半條，心道不是櫻桃核有毒，是元家人有毒。最后還是翻閱了古籍的揀枝跑來救場，說書上講了，櫻桃核是里頭有毒，只要不咬破了，是不會傷著命的。

元賜嫻這才將信將疑地放陸時卿走，囑咐他有任何不適，一定及時請醫。

陸時卿估著，他這輩子可能是不會再櫻桃了。

幸而真如揀枝所言，陸時卿并無大礙，翌日午后，拖著被元鈺捶打得腰酸背痛的板，去往大明宮赴武會。

南詔太子出使長安，自然不是一頓宮宴便能招待夠的。徽寧帝今日命人在宮自雨亭中搭建了擂臺，說要請細居瞧瞧周皇宮的宮廷角抵隊。說白了，其實就是彰顯彰顯大周武力。

元賜嫻猜想老皇帝是因昨夜的事心存芥，所以臨時邀上了和阿兄，面上說請他們作為宗親出席，一道觀賞觀賞，實則大約是想看看細居和元家是否得出“火花”。

陸時卿到場時，元賜嫻已和兄長在自雨亭里說笑，見他來，朝他眼睛，送了道秋波過去。

因韶和公主就在一旁，他直覺像是故意與他眉來眼去，卻也沒駁面子，朝彎了下角，才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然后跟邊幾名朝臣頷首示意招呼。

待徽寧帝席，角抵賽便開始了。

這自雨亭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宮人費心引山泉之水，令其自亭檐流瀉而下，在四面鋪四道水幕。懸波如瀑，坐于其中，便似置秋日般沁涼舒爽。

偌大一個亭中，圣人位居上首，側是當朝梁皇后，細居僅次其下，再往后邊是包括鄭濯、韶和在的幾名皇室子弟，及元家兄妹等宗親，陸時卿和另外幾名朝臣則最外圍。

正中擂臺上來倆個膀子的大漢，等一旁主事者一聲號令便纏斗在了一起，搏得熱火朝天。待一個摔了另一個，徽寧帝一聲好，四面霎時跟著掌聲雷。

幾番過后，元賜嫻真覺自己捧場捧得跟傻子似的，可眼看眾人皆是如此，連陸時卿也微笑著不聲，只好忍著繼續力拍手。

幾個回合下來，徽寧帝終于喊停，轉頭問細居覺得如何。

細居自然是把昨夜臨時抱佛腳，現學的幾句漂亮漢話都給搬了出來，待被問及是否要派出隨從友好比試一番時，卻拒絕道：“我此次前來，不為與陛下爭個高下，武斗雖是玩樂，卻也難免傷和氣，還是不了。不過盛會難得，我也不好敗了陛下與諸位的興，不如咱們換個溫和的玩法。”

徽寧帝饒有興趣地挑一挑眉，示意他講。

“聽聞大周宮廷有一游戲彈，即是以金彈子和彈弓為鳥取樂。我有個主意——請陛下派人羅取雜鳥，在每只鳥的脖子上都掛一條書帛，一部分書帛畫上記號，一部分則空缺，然后由我和在場諸位好之人以彈弓鳥，比比誰拿到畫有記號的書帛最多。”

他說到這里，略帶玩味地一笑：“最終得勝者，就能向陛下討一個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