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后,站船繼續沿著河道航行。
今夏與楊岳老老實實地跪在楊程萬的艙門外,耳中聽得是從底艙中時不時傳來的抑不住的痛苦。
船工們在兩人旁來來往往,從剛開始的側目到后來的不以為然,最后完全就當他們是船上無用的擺設。近旁就有存儲艙,兩名船工在里頭邊整理邊小聲議論著,存儲艙艙門虛掩著,并未關嚴實,言語斷斷續續飄今夏耳中。
“……斷了,聽說就一腳掃過去!”
“……幸而喊了大夫來接骨,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居然還找了大夫來給沙修竹接骨?!陸繹此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捉不,毫無預兆就踢斷沙修竹的,就算是供,也委實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條漢,斷了疼那樣,還是死扛著什麼都不說。
膝蓋傳來一陣陣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時艙門打開,楊程萬板著臉自出來……
“爹爹。”楊岳忙開口喚道,“我們知道錯了。”
“頭兒……”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楊程萬。
楊程萬嚴厲地盯了他們倆一眼,什麼都沒說,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開口,兩人只好繼續老老實實跪著。
“都是陸繹這小人!”今夏咬牙切齒,聲音小得只有旁邊的楊岳能聽得見。
楊岳嘆氣。
事實上,陸繹在發現他二人在窗外后,連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楊程萬,有禮地說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聽?言淵行事自問明磊落,并無不可告人之,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心存芥?”
楊程萬自是連聲否認,聲明自己并不知,請他原諒徒兒頑劣,自當嚴加管教。
而后,今夏楊岳只得將事始末詳詳細細都告訴了楊程萬,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綱,又被陸繹發覺,把生辰綱運上船來,包括陸繹與王方興的對話等等,不敢有半點。
楊程萬聽罷,寒著臉半晌沒說話,最后只說了一句:“你們如今翅膀了,我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
楊岳是他親生兒子自不必說,他對于今夏來說更是如師如父,此言一出,兩人如何消得了,知道他是了真氣,只能乖乖跪在門口,以示悔改之心。
兩人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飯也沒得吃,水也沒得喝。其間楊程萬進出艙房幾次,可就是不發話,今夏和楊岳誰也不敢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又暗下來,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了。
“頭兒這回的氣可有點大了。”今夏有氣無力地問道,“莫不是想讓咱們跪到明早?”
“沒準兒,”楊岳痛苦無比地稍稍挪下雙,還慶幸道,“好在是船上,鋪的都是木板,這若跪的是石板才疼呢。”
“我已經全麻了,跪什麼都一樣,就是得慌。”今夏哀嘆道,“早起那會兒你說要做芝麻湯圓,我就不該攔著你……”
船廊那頭人影晃,兩人立即噤聲,仍做低頭懺悔狀,眼角余瞥見楊程萬蹣跚行來,旁還有一人,錦鸞帶,正是陸繹。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似乎還頗為詫異。
“劣徒不懂規矩,冒犯了經歷大人。”楊程萬道,“不必理會他們。”
今夏與楊岳垂頭耷腦,端端正正地跪著,自是半聲也不敢吭。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陸繹道。
“既是經歷大人發話,就饒了他們便是。”楊程萬朝今夏二人嚴厲道,“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一雙跪得完全沒知覺,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礙于楊程萬,心不甘不愿地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齜牙咧。
陸繹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
此時今夏在心中已將他家五百年的祖宗都問候了個遍,面上還得作出恭順的表,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楊岳也乖乖起謝過陸繹,同樣拐著跟上今夏。
“難怪頭兒不松口,原來就是等著他來發話。”沒找到現吃食,今夏翻出蘿卜,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嘣嘎嘣地起勁嚼著,“詐小人!明明知道咱們已經跪了一日,他才來說什麼‘小事而已’,擺明就是要存心整咱們。”
楊岳邊往大鍋里舀水邊嘆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來說這話,咱們還得再跪上一晚。”
因狠了,今夏接連兩三口,把一生的小紅蘿卜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爺我就是氣不過,使喚了咱們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綱他得了,最后還了咱們一把。”
“有些事你就得認,他階比咱們高,怎麼耍你也拿他沒法子。再次,他那功夫也了不得,一腳就把那旗牌的骨踢斷了,這力道你及得上嗎?”楊岳開始搟面,準備下兩碗面條吃。
“你怎麼老長他人志氣?……不是說做湯圓嗎?”
“我這是實話實說……找不到水磨,就湊合下碗面吃吧。”
今夏伏在灶臺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思量著:“……說不定是他鞋里藏了什麼玄機?”
“別想了,趕燒火去!”
楊岳趕,今夏只得轉過去燒火,腦中仍在想著:“你說,那套生辰綱他準備怎麼置?難道一路帶到揚州去?”
楊岳的腦袋從灶臺旁邊探過來:“夏爺,跟你商量個事。”
“說。”
“把那套生辰綱忘掉,他怎麼置都與咱們無關。這事咱們沾不得,這人咱們也惹不起,莫給我爹添事。”
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這個理,和做到這個理之間還有些距離罷了。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著胡子搖頭晃腦嘆知易行難,想必就是眼下這個狀況。
船上的灶間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楊岳下了兩碗春面,兩人草草吃過,便各自回船艙歇息。
比不得陸繹那間寬敞明亮的船艙,今夏的船艙里散發著一子經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燈也不點,直接和躺下,黑暗中覺到雙膝又麻又疼,像是螞蟻在上頭啃咬一般。
外頭有人敲門,是楊岳的聲音。
“門閂掉了,你推進來吧。”門閂被昨夜里那兩氣勢洶洶的軍士弄掉的,今夏懶得撿,想著等明日再弄。
楊岳推門進來,把一小瓶藥酒給:“我爹讓我給你,活化瘀,把雙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過了?”
“我自己有,你別懶啊,門也得關好。”
“知道了。”
嫌他啰嗦,揮手趕他出去,楊岳替將門閂撿起來卡好,復掩好門,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卷起筒,將藥酒倒在手心中,得手心發熱,這才覆上傷。一會功夫后藥酒起了效驗,雙膝一陣陣發熱,舒服極了。知道,他們跪了一整日,楊程萬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給陸繹看,不得心。
楊程萬一瘸一拐行走的影在腦中晃著,在沉夢鄉前困倦地想,確是不能再給頭兒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還漫長。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沉沉浮浮著,關押他的這間艙室本就是站船上專為囚徒設計的囚室,用鐵柵欄隔三小間,便是在日間也不進來,他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傷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無意識地哼了哼,把更地靠在拇指的冰涼鐵條上,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一點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個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嗯……嗯……”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沙大哥!別出聲,是我。”
一個火折子在咫尺被人晃出亮,照著方寸之地,他側正半蹲著一名腰纏九節鞭的玄蒙面人。
蒙面人見他目狐疑,便扯下面罩現出真面目:“是我。”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麼來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還坐得住,又聽說哥哥要被錦衛帶回詔獄,我就馬上趕來了。”蒙面人復把面罩蒙好,說話間,他手中不停,三下兩下便將鐵柵門上的鎖打開,“哥哥快出來!”
沙修竹卻是有心無力:“俺的被打斷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驚,火折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自膝蓋以下裹著重重白布,有出:“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為哥哥報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發現就糟了!”沙修竹急道。
“我已四下查探過,并無埋伏,哥哥我背你走!”他不分由說,探進去便將沙修竹馱了出來,又熄了火折子,“哥哥休做聲,我們這就走。”
沙修竹只得讓他負著,兩人悄悄出了艙室,順著木梯往上爬。最底下這層是船工所住之,此時夜深人靜,船工們累了一日,都睡得分外沉。雖然負了一人,蒙面人腳步卻甚是輕巧,落地無聲。
快行至上面甲板時,艙口盡頭似有人影晃,蒙面人一驚,他雖不懼,只是上還負著傷的沙修竹,斷不能再連累哥哥才是。周圍無可藏,他只得推開距離最近的艙門,背著沙修竹閃。
這艙室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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