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程萬的傷還未痊愈,按理說是不該行走,更不應長途跋涉,但他一接到楊岳的信,就不顧謝百里的勸說,徑直趕往新河城。而在別院,見到今夏與陸繹相擁的一幕,對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事態比他所能想到的,似還要嚴重得多。
“頭兒,您怎得來了?”今夏驚訝道,“您的好了?”
楊岳在楊程萬后朝打手勢,示意別說話。
楊程萬就不搭理,按規矩朝陸繹拱手施禮,語氣卻甚是生:“陸大人,劣徒不知分寸,越逾之,還請見諒。”
陸繹注視著楊程萬,沉聲問道:“楊捕頭,您為何會來新河城?”
“兩個孩子畢竟年輕,聽說倭寇鬧得兇,我一把老骨頭閑來無事,就過來看看。”楊程萬轉向今夏,“……夏兒,你隨我過來。”
“哦。”
今夏不敢違背,只得跟過去,不放心地回首了陸繹一眼,后者只是深深地著。朝他笑了笑,才與楊岳扶著楊程萬回到楊岳屋。
“夏兒,你可知錯?!”楊程萬剛坐下便朝今夏怒道,又喝斥楊岳,“你跪下!”
楊岳撲通就跪下,今夏雖覺得自己沒什麼錯,可若跪一跪就能讓頭兒消氣,也劃算得很,便也跟著跪下。
“臨行前,我要你看好夏兒,你到底都做什麼去了!”楊程萬朝楊岳怒道。
今夏忍不住:“頭兒,我不是好端端的麼?又沒不是缺胳膊。大楊他把我看得好的。”雖說方才景被頭兒撞見,不免有些許尷尬,但心中坦的,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還敢說,方才、方才……姑娘家要知恥,陸繹是何等份,你怎得能與他攪和不清!”楊岳氣得手直抖,“你這樣,讓我對你娘怎麼代……”
正說著,外間有人敲門,兩人都跪在地上不敢,直到楊岳看見爹爹點了點頭,才忙起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沈夫人。
楊程萬看見沈夫人,不由怔住,一時竟不敢相認。
兩人已經多年未見,更不消說各自經歷變故,兩鬢悄染淡淡風霜,早已不是當年模樣。尤其以楊程萬為甚,他過詔獄,斷了,在六扇門雖算不上委曲求全,但也是不重用,與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楊立猶如天壤之別。
“姨!”沒有頭兒的吩咐,今夏不敢起來,跪著喚了聲,“這是我家頭兒,我常跟您說的。”
聽見今夏如此清脆的喚了一聲“姨”,楊程萬子微震,雙抖了幾下,才說出話來:“……喚你姨?!”
沈夫人邁進屋來,抖聲道:“是!喚我姨。”
“你當真還活著?!”楊程萬道,“當年,我聽說你竟然冒險行刺嚴世蕃,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
沈夫人含淚搖頭:“沒有,有人把我救了。當年我到京城尋你,可聽說你被關進了詔獄,已無活路,后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兩人這一問一答,把今夏和楊岳都給聽呆了。
“姨,您認得頭兒?你們倆是舊識?”今夏好奇問道。
沈夫人轉頭看向今夏,忍不住手的臉,朝楊程萬道:“我得替姐姐謝謝你,這些年把這孩子照顧得很好,還教了功夫。”
今夏愈發聽得一頭霧水:“啊?”
楊程萬連連搖頭:“不,原該更好才對,是我沒本事。”
“頭兒、姨,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見楊程萬沒有否認,沈夫人便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件事,轉向今夏,淚水不住落:“孩子,我是你的親姨!你喚我一聲姨,還真的喚對了。”
今夏楞了楞,奇道:“我娘家里倒是有兩個姐妹,可我都見過,莫非您是打小就被送走的?”
“傻孩子,我說的不是你的養父母,而是你的生父母。你的親娘是我的親姐姐,打小被送走的人是你。”沈夫人朝道。
“……”今夏花了一會兒功夫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頭兒,這是真的?您也知曉這事?”
這件事深藏在楊程萬心中多年,時至今日,今夏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見沈夫人,他才點了點頭,承認道:“當年,你娘把你托付給了我。”
今夏還是不甚相信:“可收養我的不是您呀?”
“楊大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你會被關進詔獄?”沈夫人問道。
楊程萬長嘆口氣,這才將當年事一一道來。
十年前,楊程萬為錦衛,和錦衛經歷沈煉,兩人都頗陸炳重用。那時節,楊程萬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雄心壯志、也曾野心,想要在發進取,雖及不上陸炳,但也想要在朝中占一席之地。
楊程萬與沈鍊并不相同。沈鍊原本是縣令,為清廉,頗著政績,但從不阿諛逢迎,加上秉耿直,每每酒后齜齬權貴,而后被貶為錦衛。陸炳欣賞沈鍊傲骨錚錚,對他頗為青睞。雖被貶,但沈鍊不改其為人,每每傷懷國事。楊程萬只覺得他過于迂腐,兩人完全談不來。
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事。
楊程萬不喜夏言、不喜夏長青,但他絕不希夏家出事,因為現下是夏夫人。重重跡象表明,在嚴嵩作下,倒夏言勢頭頗為兇猛,他尋了由頭往南京辦差,悄悄去見了夏長青夫婦,請他們千萬小心,那也是楊程萬第一次見到今夏。夏長青卻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唯一舍不得是自己年僅五歲的兒,遂與楊程萬定下一計。
上元燈節,他們會帶孩子上街觀燈,然后派人抱走孩子,暫時安置下來,謊稱孩子走丟。若來日出了事,就請楊程萬將孩子送去給夏夫人的妹妹,托付于。若無事,便可稱孩子尋回。
此計原本設定得甚是妥當,但沒想到,京中卻出了事,嚴嵩收到風聲,有人在暗地里給夏言通風報信,且又有人說楊程萬見過夏長青。嚴嵩疑心通風報信者是楊程萬,遂將他關詔獄,嚴刑拷問,楊程萬知曉嚴嵩沒有證據,只咬牙關,否認到底。
就在這時,沈鍊站了出來,向陸炳坦誠是他在向夏言報信,并且拿出彈劾嚴嵩的十罪疏,不聽陸炳勸阻,毅然上疏歷數嚴黨專擅國事,排斥異己,遍引私人居要地,吞沒軍餉,戰備廢弛,致東南倭患猖獗,北方俺答寇掠京畿。要求嚴正典刑,借以糾正“人心紀綱,敗壞難言”。
沈鍊此舉,換來的是廷杖數十,貶至保安州為民。而楊程萬則拖著斷,放出詔獄,陸炳對他心懷愧疚,想讓他復原職,卻被他婉言謝絕。此時夏言已因仇鸞彈劾而被斬,夏家被抄家,沈家也被抄了家。此前抱走孩子的人因擔心牽連,將孩子賣給了人牙子,楊程萬只得暗暗探訪,最后才查到這孩子被袁氏夫婦領養。
那日,在大街上見到小小的今夏時,楊程萬心頭大石終于放下,眼中一片潤。此后數年,他搬到袁家所住的街上,一直照顧著,教授武功,直至現下。
聽罷一段長長的、曲折的、就像是發生在別人家的故事,今夏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楞了好半日,才遲疑問道:“頭兒,您是說那個、那個夏家的孩子,是我?!”
楊程萬看著,點了點頭。
“……會不會您認錯了?”今夏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前首輔是我祖父?您看我哪里像首輔家出來的人?”
“你這孩子!”沈夫人拉的手去下的小疤,問道,“還記得這個傷疤怎麼來得麼?”
今夏了,搖搖頭:“不記得了,我常與人打架,從小打到大,有傷疤不稀奇。”
“姐姐說你打小就頑皮,這是磕在花盆邊上傷著的。”沈夫人對道,“再說,你這眉眼,笑起來的模樣,與姐姐都神似得很。”
楊程萬朝今夏道:“你不必懷疑,那年我在夏家見過你,自然認得出你。”
“……真是我。”
這個事對于今夏來說著實有點驚嚇,深吸口氣,再長長吐了一口氣,反復數次,轉頭看向楊岳:“大楊,你也知曉?”
楊岳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哦。”
突然之間多出一個夏言孫的份,讓有點無所適從,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如何自,顰眉思量半晌,問楊程萬道:“是嚴嵩害了夏言,也就是我祖父,所以他算是我仇家吧?”
楊程萬點點頭。
“原來我還有仇家。”今夏喃喃自語著,五、六歲之前的事已然忘得差不多,對生父母也無記憶,所以這海深仇對而言,就像是別人家的事,著實很難同。
“夏言一案,不管是夏言一家,你的外祖父一家也到牽連。”沈夫人對道,“當年,咱們林家在泉州府世代行醫,頗有名氣,可惜一夜之間被抄檢,死的死,散的散,唉……你外祖父若在,一定喜歡你得。”
“是麼?”今夏眼睛發亮,問道,“外祖父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我娘呢?什麼模樣?長得俊不俊?……”對于這些未見過面的親人,著實好奇得很,忍不住追問沈夫人。
從母親、外祖父、外祖母,再到家中的屋布局,閑時讀的書、玩的游戲,沈夫人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地耐心給講述。楊程萬在旁聽著,想起從前種種,不由無限唏噓。
今夏聽著,腦中慢慢建構出親人們的模樣,他們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都在腦中漸漸鮮活起來……
“……每月的初一十五,你外祖父都讓醫館義診施藥,若是遇上厲害的颶風,附近村子有人傷,他便帶人帶藥趕過去……”沈夫人繼續講述道。
今夏聽得悠然神往,贊道:“沒想到外祖父這般仗義疏財,真是條好漢!”
這夜,今夏與沈夫人同寢而眠,聽說從前家中的種種,直至夜半才困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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