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自天際飄揚而下，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已經落了兩天了還未停，滿世界鋪天蓋地的白。

大理寺里做雜活的開始掃雪，臺階上，青石路。院子里種的那顆柿子樹枝椏上也堆滿了雪，還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椏上，如一個個致的小紅燈籠。將大理寺這個地方裝點出幾分喜慶。

趙長寧的書案上也放了一盤柿子，大理寺人人都分了得一盤。

徐恭走在后面跟著進了門，看到桌上的柿子后跟說：“大人，這經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個兒趕慢趕摘了下來，否則下雪就吃不了了。”

趙長寧看了看外頭的大雪，不知不覺得竟然又到了冬天，去年冬天還在苦讀準備春闈，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職了。

自上次發現了孫秉貪污稅銀的證據之后，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長的審理期中，當時趙長寧絕對沒想到，其間牽涉員之多之廣，幾乎了半個戶部以及山東一帶的布政使員，其中的從二品大員，山東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馬員中職最大的。眼下雖然孫秉已經死了，別的主犯都了刑部大牢，要對曹思雨進行三堂會審，徹底清除稅銀案的黨羽。

長寧笑道：“我不吃柿子，給你和夏衍他們分了吧，快辦正事才是。刑部的人可已經押過來了？”

柿子是涼的，子本來就寒。再多吃涼的東西的底子就更差了。

“沒有，說是就在刑部大牢關著，咱們大理寺過去提審。三堂會審要開堂了。幾位大人正在后院合計。”徐恭小聲說，“不過我聽著，讓誰做主筆產生了分歧，寺丞許大人想讓蔣大人主筆，但沈大人還在猶豫。”

三堂會審的主筆，其實就是記卷宗的那個人，一般都是從大理寺出個人，基本人人都會爭著當這個人。特別是審理的案子很出名的話，基本是搶得頭破流的，因為卷宗不僅要呈遞給皇上看，還要張出去給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寫得彩的會因此而一戰名。日后升遷也是名正言順的事了。

寺丞許大人比較賞識蔣世文，想讓他做主筆，等他致仕了，蔣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趙長寧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職，當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進了領導階層，不過趙長寧沒想大理寺丞這個職位。資歷不夠，一年之轉寺正已經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難。

趙長寧去了后院給沈練請安。沈練的屋子里站在寺丞許大人、蔣世文，別的幾個大理寺的大人，竟然還有個不認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狂，看著很像個武將，卻穿了一文的云雁紋的緋紅服里。在大理寺里穿正四品服，趙長寧又沒見過的，猜測這位應該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災的大理寺左卿，莊肅。

說起來大理寺的職能很神奇，不僅管訴訟裁定，到了災荒年間還要管治蝗蟲。經常被外派出去督糧、賑濟災民、捕蝗、清理軍隊什麼的。以至于趙長寧進了大理寺之后一直沒有看到過這位左卿。

趙長寧見人太多，進去就站在一邊不說話。聽到沈練在跟這位陌生男子說：“……你剛回來，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僉都史聽說也回來了，皇上也派他協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帶著紀賢審理，我們大理寺也出兩個人去審理，最好是在他前面。聽說那位僉都史非常厲害，早年名聲很盛，他一出來估計就沒咱們什麼事了。”

這陌生男子就笑著說：“讓我斷案還行，刑訊我可不擅長，你帶個人去吧！”

“我也沒想讓你去。”沈練淡淡地說，他的目就在眾人里掃了一圈，了趙長寧：“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趙長寧應了喏，那陌生男子才看到了趙長寧，頗有些好奇：“咦，這個我怎麼沒見過？長得細皮的。”

沈練忍不住角一，說：“他是剛進來的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掛在季大人名下，我偶爾帶他做些事。”

趙長寧基本確認這個人就是莊肅了，給他見了禮：“莊大人好，下趙長寧，才進大理寺一年。”

“既然是掛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該師兄才是。”莊肅笑瞇瞇地看著他，“不如你來左寺吧，跟著沈練有什麼好的。他這個人無趣得很，你可別跟著他學了那套，天板著臉！”

“莊肅……”沈練有點無言地看著他。

“好，你繼續說。”莊肅手示意，他不再跑題了。

“然后就是主筆人選的事，稅銀案茲事大，皇上也非常關注。基本此次主筆的人選，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練在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里掃了一眼，“當然，主筆不能丟了大理寺的面，若沒做好，別說寺丞了，本職保不保得住也不一定。”

雖然沈練是這麼說，但躍躍試的人還是不，基本個個都想當主筆。大理寺寺丞許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既然如此，下倒是想推舉蔣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經驗富，也從來沒出過什麼岔子。”

寺丞這麼一說，蔣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謙虛道：“謝許大人舉薦，下惶恐，卻愿意為了大理寺一去。”

沈練沒有說話，那莊肅卻看向趙長寧：“小師弟，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想做主筆嗎？”

趙長寧剛才一直很低調，聽到莊肅在說，才出列道：“下資歷尚淺，怕擔當不起如此重任。”

“這有什麼！你沈練師兄剛進大理寺，不過一年季大人就讓他做了主筆，再半年后就了寺丞了。”莊肅雖然很武的樣子，卻眉目慈祥，仔細看看跟吉祥季大人的神很像，他輕輕說：“既然許大人推舉蔣世文，那我就推舉小師弟任主筆。”

他的推舉，分量當然跟一個寺丞不一樣了。

蔣世文臉一沉，就連沈大人也有些不舒服。這個趙長寧靠家族撐腰進了大理寺不說，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的搭上了莊肅大人，要抬舉他當主筆！當然讓人恨。

趙長寧苦笑，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穩腳跟，有了相對穩定的同僚關系，莊肅的一句話讓被推上了風頭浪尖。后面的人都看著，當然要看了，他才進大理寺一年！而且這主筆一當，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是沈練也沒有這麼快的。

沈練則握拳抵低咳一聲，這個莊肅，師兄師弟一套到說！傳出去給別人聽到像什麼樣子！

“行了，主筆這事暫時不定，等我考核兩日再定吧。”沈練說完讓他們退出去。然后他坐下來說莊肅，“什麼師兄師弟的！你兩年沒回來，回來就要推舉別人做主筆，傳出去別人怎麼說！”

莊肅仍然笑瞇瞇的：“我知道你不喜歡蔣世文。又聽到你要帶小師弟去刑部，可見你是欣賞他的。你這個人怎麼還跟以前一樣，欣賞別人也不說，肯定沒折磨人家吧！”

“他還需要磨練，太年輕了。不過心不錯。”沈練淡淡地道。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沒有個三五年是不行的。”莊肅說，“看小師弟有沒有這個造化了，了大理寺寺丞，才有進三堂會審，面見圣上的機會。”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了寺丞才有正式參與大理寺議事的機會。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決定，最后還要上報皇上和戶部。”沈練說。這個主筆的位置，其實就是個面的機會。

——

下午回家的時候，大雪才稍微小了些。趙長寧先下了馬車，凜冽寒冬里風吹著，吹起的袍，臉更如玉一般微，出幾分清冷。

陳蠻跟在后把手爐遞給，原來趙長寧是不肯用手爐的，但是陳蠻發現的手容易冷，出門無論如何都要帶上。一來二去的趙長寧就習慣了手爐的溫暖，離了半天手就冰涼得難。然后突然意識到人的懶惰都是慣出來的，原來的怎麼可能這麼貴。

以前大冷的天，的屋里從來都不燒碳。有陳蠻在，屋里卻總是暖烘烘的。

陳蠻這個人聰明，一個眼神，一個作，他就知道趙長寧需要什麼。

既然他對自己有心，趙長寧也不想耽擱了他，一直讓陳蠻繼續讀書，一年后可以參加鄉試。

等走到了正堂，趙長寧才解下斗篷，后的陳蠻立刻就接了過去。趙長寧回頭一看，滿天的大雪細碎紛，今年的大雪比往年來得都要早。趙長寧進屋里，看到趙承廉、趙老太爺跟父親在屋說話，趙家最有說話權力的男們，臉都有些沉重。

趙長寧走上前見禮，下人立刻給端了凳子、捧了茶上來。

只聽趙老太爺說：“……原來你雖是東宮輔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表面還是平靜的。如今你要出頭去進諫，是當真把我們家拖進了旋渦里。怕的是經不起折騰。”

趙長寧聽到這里端茶的手微。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臉了，這其實就是不久前的事，九月九那天宮里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莫名其妙地被竊了，一時沒找到替補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進言說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圣訓’，因此皇上很不滿意，竟當堂說了太子殿下一頓。長寧那天去教五殿下寫字，第一次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不好。

前段時間太子殿下親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畢竟還是疼惜他的，所以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但是太子黨卻再也不敢放松了，一直盯著三皇子，現在皇上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父親，俗話說富貴險中求。”趙承廉卻道，“你若什麼都沒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后何以重用咱們家。”

“我雖不懂，但也覺得二弟的話有些道理。”趙承義雖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況還是了解的。

趙老太爺嘆了口氣，他是老了，覺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過兒孫不這麼想，他趙長寧坐到他邊來：“寧哥兒，你覺得呢？”

如今趙長寧在家里也有話語權。看著堂屋里這些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不知道誰最后會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后的下場會非常的慘。但是太子對趙家、對當真沒得說，緩緩說：“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沒有大把柄，進諫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沒什麼作用。”

趙承廉沉思，趙老太爺卻神不濟了，長寧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來的時候發現二叔竟然還等著，見進來了，就對說：“長寧，太子殿下的人正在醞釀一個把柄。”

趙長寧看著他：“您這話怎麼說？什麼把柄？”

趙秉禮搖頭：“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會跟稅銀案有關。”他說，“家里這些老弱婦孺還要我們守著，趙家的榮辱是一的。”

“長寧明白。”趙長寧說，二叔這個人很有大局觀，其實這一年來對也不錯。周氏的事后，他還送了一個田莊、兩個鋪子給長房。長寧看了看堂屋里那塊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邊緣有些地方有裂紋了。這個趙家也住了近十年了。雖然不是顯赫人家，但卻是食無憂。這里畢竟是的家。

第二天要去刑部，長寧一大早就起來了，穿了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門口，見沈練竟然已經帶著兩個隨從在等了。

趙長寧請安：“沈大人來得早。”沈練頷首：“跟我進來吧。”然后就帶著往里面走。

這還是趙長寧第一次到刑部大牢里來，刑部大牢比縣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備更加森嚴，沈練用腰牌過了三道門，才帶走了進去。里頭有一間很大的刑室，屋頂蓋的是明的琉璃瓦，天從里面撒下來。墻上掛了許多的刑，有些趙長寧認識，有些不認識，但是這些刑都黑沉沉的，似乎凝著跡。很快就有腳鏈的聲音響起，有幾個犯人被了上來。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帶了好些刑部的。

左侍郎和沈練相互見禮，然后按職大小坐下了。

今天審的是主犯，山東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歲的年紀，有點疲力盡，蓬的發垂下來，新長出來的那一段已經雪白了。

沈練訊問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后還有誰牽涉？”或者是“還有沒有窩藏別的銀子？”

趙長寧看著這個昔日從二品的大員，他現在只是個疲憊的老人，半點沒有大員的風，不過是個階下囚。說句話都要緩半天，但卻很倔強，無論沈練問他什麼，都是一樣的說法。‘沒做過’或者‘不知道’。在一旁記證詞都有些無從下筆。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練就不再繼續問了，了趙長寧淡淡道，“給你一刻鐘，接下來你問，刑訊供，你選刑。”

趙長寧站起低聲道：“大人！”從來沒有刑訊供過，在原來的世界里，刑訊供是違法的。理智告訴，這個人是個貪得無厭的狗，但他看上去只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紀，臉上盡是皺紋，疲憊不堪。

“怎麼了？”沈練不為所，“大理寺員，刑訊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趙長寧袖中的手微微一抖，緩緩地朝犯人走了過去。目在那排刑上游移，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用途，有些很常見，鞭子、錐子、夾板，但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不知道它們怎麼用。

沈練在背后淡淡道：“磨蹭什麼，快選。”

趙長寧低低一嘆。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訊手段，有些犯人太，用此讓他招。當然，屈打招的是誰也不知道的。需要狠下心來，至很清楚，深固的習慣絕對不是誰能簡單改變的。而且也不能夠心，必要要心起來，否則場之路難以走下去。

趙長寧選了個最傳統的——鞭子：“就那個吧。”

立刻有個獄卒上前取了鞭子下來，然后沾了鹽水，試了試松度。走到犯人面前，看著他：“曹大人，我再問一次，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貪污稅銀的？跟孫秉勾結多久了？”

曹思雨閉著眼睛冷笑不回話。

趙長寧回頭一步，輕聲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