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放晴,屋炭火燒得旺。屋燃著供奉給祖先的香,這味道是長寧聞了很多年的,聞著就覺得很舒心。
趙長寧在陪趙老太爺下棋,發現當真人無完人,祖父這麼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經常悔棋,輸了還會急。
趙長寧為了讓他老人家高興,自然故意放水讓他多贏幾盤。今晚老人家贏高興了,就告訴:“你棋藝退步多了,記得好生練練。”
趙長寧只能笑著說:“好……孫兒一定多練練。”
趙老太爺一邊把棋子撿回罐子里,一邊問:“長寧,我聽說三堂會審,你被選了主筆?”
趙長寧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沈大人選你做主筆?”
趙長寧頓了一下,嘆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錯我也不會丟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別人的命……”
趙老太爺一向覺得自己長孫心思通,果不其然,他捋著胡須笑道,“祖父為三十多年,覺得為唯有一條最是要的,兩個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著。別看你二叔和七叔現在風,當年忍了多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時候……”
趙長寧專心地看著祖父準備仔細聽,誰料得他又不往下說了,頓了頓,出兩手指指了指茶壺。
趙長寧立刻會了意,給老人家續了茶,等他接著往下說。
趙老太爺眼睛微瞇,似乎回憶起了往昔:“承禮的父親去四川任職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后來他父親沒了,我帶他回來。一開始承禮誰都不認,誰也不親。當時你祖母還在世,想給他換裳,都被他咬出個印子……他長到十歲都這樣,后來卻不知道因為什麼慢慢好轉了,最后是徹底看不出來了。如今別人看到他,誰不夸他一句謙遜有禮,風度翩翩。”
原還有這麼一段事,這卻是趙長寧不知道的。
“你的為之路還長,雖比別人升得快,但也比別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咱們家的未來,也就指著你和長淮了。”趙老太爺嘆口氣,“如今我這老太爺是歇息了,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們站在金鑾殿上。”
看到祖父臉上的皺紋,日漸斑白的頭發,長寧眼中一熱,想起年他讓自己罰跪,他為自己撐場。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麼保養,也是留不住時流逝的。祖父當真比前幾年老了很多。
“祖父長命百歲,現在子骨朗,還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時候。”長寧微笑著說。
趙老太爺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去你二叔那里嗎?”
長寧應是,扶趙老太爺歇到羅漢床上,給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后才退出來。
帶著隨從和小廝沿著這條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里的孩們在亭子里做針線玩,妹妹玉嬋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說哪個花樣好看,桌上擺了一堆時新的絹花。四叔的小兒子拉著姐姐的手,嚷著要玩翻繩。
玉嬋抬頭看到他來了,便牽了子向他跑過來,笑道:“哥哥,你怎麼過來了!”
長寧現在在家里的地位高,玉嬋自然更敬重和喜歡兄長,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里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長寧,紛紛起給行禮請安,居然有些拘謹。
長寧在大理寺為,不常在家中,他們經常被灌輸兄長有多厲害的觀念,偶爾見到是,態度卻是局促又小心的。長寧看到亭子里屈一片,才道:“起來吧。”
趙長寧要轉走了,四叔的孩子卻邁著小步跑到面前,長了胳膊,遞給一朵絹花:“這個送給哥哥!”
長寧看那絹花在寒風中微微擺。才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旋即輕輕握在手里,攏了袖中。“謝七弟的花,回去吧。”
隨后就走開了,但是走了很遠還聽到他們笑鬧的聲音,后面有人給披了斗篷。回頭過去,那些如花一樣的面孔。
長寧就這麼立著,角含著淡淡的笑容,角被風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為想要熱鬧。
熱鬧是他們的,不是的。低下頭看了看手心里的那朵絨花。
——
三日后就是三堂會審。
這次三堂會審由太子主審,朱明熾監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頭協同審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員旁聽。陣容非常的豪華,排場也很大。
主審的審堂就在大理寺東直房,公堂兩側門打開,一側坐著主筆,另一側則是副主筆。堂下觀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員。
趙長寧剛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眾人簇擁著過來了。他穿了件月白繡四爪金龍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臉在冬日的中著玉一樣的澤,看到趙長寧之后,幾步向長寧走過來。
“長寧,今天是你做主筆?”
趙長寧放下筆站起,向他見禮:“太子殿下。”
朱明熙虛扶起:“……今天的主筆兇險得很,如何讓你來做了!”一貫溫和的語氣都低沉了些,“從未問過你在大理寺的事,這差事竟然落在你上,是否大理寺里有人刁難你?你如何不告訴我?”
趙長寧笑了:“殿下折煞我,我憑殿下進了大理寺,別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微抿。他一開始看重趙長寧,是在會試里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圖大略,原看詩文沉穩,以為此人是個三十大概的男子,誰料到殿試上一見卻是個不足弱冠的年,長得那般的秀雅纖細。
他當時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來想著把他安到大理寺,甚至還想著也許能安一個棋子。后來他才想著,既然賞識長寧,何不捧他做個純臣,日后他也需要這樣的人。
“罷了,既然已經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擔待些。”朱明熙嘆道。
趙長寧一笑,目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雖然好看,卻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說完才回了主審位。然后進來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書、都察院都史。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頭老大!隨后進來的是沈練、周承禮等人。人前七叔沒有跟長寧說話,徑直走上堂上的協審位,低頭在朱明熙邊輕語,朱明熙聽了微微點頭。又側頭跟朱明熾商量。周承禮才落座。
大人們往堂上一坐之后,周圍頓時雀無聲。旁邊的司務也立刻開始給磨墨,讓記庭辯容。
朱明熙拍了驚堂木道:“開堂,帶犯人。”
三司會審跟別的不一樣,審理由主審、副審、三位大人流發問,其實在之前的刑訊中,這些問題周承禮已經都問過了。三位大人只是補充得更加完整,思維更加清楚,形完整的關系網,將牽連的四十多位員的罪名一一審問清楚。
趙長寧凝神定氣,筆不停寫。旁邊伺候磨墨的司務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這麼多年,看到過寫得好的,但沒見到過能寫得這麼快這麼好,文筆辭藻還能兼顧的。
等到了周承禮發問,趙長寧突然聽到周承禮開口就道:“你可與三皇子暗中勾結,貪污稅銀,將部分用于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話一出,趙長寧的筆尖微微一抖。果然還是來了!隨后鎮定了心神,繼續往下寫。
接下來周承禮一句句地直深下去:“何時與三皇子聯系的?”
“三皇子曾經要你做過什麼?”
“可與三皇子合謀別的事,孫秉是否為你所害?”
周承禮的問題幾乎都圍著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額頭都滲出了些細汗。這場三堂會審,周承禮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不是在審稅銀案,但給他撐腰的人就坐在前面,聽說二皇子也表明了態度,他是支持太子的。兩位皇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邊喝茶一邊看周承禮問,他們有什麼置喙的余地。
太子殿下先前辱,豈不是要想方設法報復回來的。
聰明人自然就靜默不語。眼睜睜地聽著周承禮越問越凌厲。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七叔,很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是曾經叱咤京城的。
趙長寧下筆越來越穩,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紙上。
審理完四十多個員,中途休息一場,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趙長寧總算是見識了一番周承禮的風采,倒真的名不虛傳。多年經驗,又快又狠,不然這場三堂會審審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最后放下筆,手已經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跡稍干,趙長寧就呈遞給了太子殿下過目,再依次給副審、協審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時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后微微點頭,他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
太子殿下首肯后,長寧把案卷用糊封起來,這份案卷要由親自宮給皇上。
帝王看到這份卷宗后靜默了良久。
東暖閣站著兩位皇子,剛放出來的三皇子朱明睿卻是跪著的,他的臉略有菜,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審問的時候,上面的問題都是已經問過百遍的,寫的是什麼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開口說話,東暖閣就靜得可怕,只剩下宮人輕輕放茶盞的聲音。最后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稅銀案——就此先作罷了!牽涉員一律斬,日后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說什麼。
皇上擺手:“得饒人且饒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當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殺了數萬人,以至于朝廷中無可用。若再往下查個個都不干凈。酷法之下尚有蛀蟲,何況只是糾察案子。”
朱明睿幾乎可見的臉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著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實強忍著心里的生氣,憤怒。證據如此確鑿,騙自己不是都不行,不過是家丑不外揚,不過犯事的是他的親兒子!
只是也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把三皇子——給我帶下去繼續閉。”皇上了人,然后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著皇上,父皇一向是溫和、開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溫的心腸,他怎麼可能當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兒臣冤枉的啊,當真不關兒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招的!”朱明睿接連磕了好幾個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慌忙地說道:“您調回來的那個周承禮,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卻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帶下去吧。”
這樣的事,朱明熙已經會過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側,角始終是平緩的。
又聽皇上繼續問:“主筆是誰?”
朱明熙眉微,若父皇不問起主筆,趙長寧自然無虞,但是父皇卻問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新科探花郎。”
皇上聽到這里看了朱明熙一眼。
趙長寧跪在外面等了很久,從日頭還盛的時候到夕斜長。一開始是很鎮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沒有以往的尊貴,顯出幾分疲態。皇上既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饒恕,一個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殺不過掌握在別人的一念之間,這就是皇權。
其實已經想過了,皇上若遷怒與,大不了就是掉腦袋而已,雖然還是相當的不甘心。才進場幾年,還沒有過幾天好日子,還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祖父還沒有看到站在金鑾殿上,母親父親、姐姐妹妹也許就指不上了。
遠嫁后沒見過幾面的大姐,溫的二姐,還沒有出嫁的玉嬋,對飽含期待的竇氏……
華燈初上,這些人的臉一個個在的心頭過,趙長寧地著拳頭,神漠然。突然開始憎恨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什麼不據理力爭,為什麼不反抗,即使這樣會招致沈練的厭惡。
難道在心里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究竟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誰能保得住!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籌謀,有計劃,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忐忑了。
趙長寧跪得筆直,心里突然生出幾分冰冷,同時告誡自己,再也不許這樣了,不應該是這樣的。要是想被人護著,早就應該找個人嫁了,宅里跟一群人爭斗度日,雖然是無奈走了這條路,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絕不會再回去的。
很久之后,趙長寧才看到宮門又緩緩地打開了,這次從里面出來的是朱明熙,他帶著隨從,一步步地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單膝半蹲下來。
道兩邊的蓮花石座里放了蠟燭,映照著長寧的側臉。趙長寧的眼眸中藏著浮的燈火,好如城隍廟那日,一盞盞漂浮流河中的祈愿燈。
“皇上說……”朱明熙微微一頓,“皇上說你言語刻薄,字字錙銖。”
旋即接著往下說,“——所以,罰你三個月的俸祿,抄錄一百遍道德經。”
趙長寧聽到后面這句話,才松了口氣,立刻有些癱。沒等太子來扶,又慢慢跪起來了。角一揚:“既然無事就是好事。還要多謝殿下,您也應該是為我求了的。”
朱明熙搖頭:“倒也不只是這個,父皇很欣賞你的才華。這次雖然罰了你,但我約莫著父皇是徹底記住你了。”
能被皇上記住,只要不是什麼壞印象,通常都有好結果。
朱明熙扶著趙長寧站了起來,讓長寧先跟自己回東宮休息片刻。
東宮西暖閣,點了燭火,擺了菜肴。
“這酒名太禧白,是宮中的珍品。”朱明熙侍給趙長寧倒了酒,此酒瑩潤澄澈,濃厚而不膩,味道絕佳。
趙長寧搖著酒杯,喝了兩口就覺得勁兒大。
朱明熙一杯緩飲,道:“長寧,你覺得父皇喜不喜歡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溫潤,笑了笑:“父皇養我就像盆景一樣,修去多余的枝椏,剪出他喜歡的樣子。他怎麼知道,我暗地里長出了多他不知道的枝椏呢。”
每個人都是多面的。
長寧的酒杯在手里一轉,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實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懶的,我愿睡覺也不愿意看書。不過大家都以為我刻苦,那就讓他們都這麼以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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