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冷風不止，戶部侍郎已經帶著宋楚等了很久了。

皇上宣他這個時候覲見， 但里面怎麼許久都沒有靜。侍郎又不敢催促， 只能站在風口苦等。

剛從太后娘娘宮里過來的劉胡看到侍郎大人還在等， 里面久久沒有靜。就瞥了門口站的兩個太監一眼， 那兩個小太監皆噤若寒蟬，對劉胡搖了搖頭。

劉胡一甩拂塵， 這幫小崽子， 竟然讓侍郎大人站了這麼久，也不說招呼著點！

他兩三步上前， 正準備讓侍郎大人去偏殿歇息，誰知道里面就傳出了朱明熾的聲音：“讓李大人進來吧。”

而室里， 他放開了趙長寧。

濃的睫上含著淚，玉一般的臉，咬著不能哭， 卻是被他嚇得不輕。

朱明熾雖然惱怒， 但嚇到這里都怕這樣了，自然也就停下了手。本來就還有要事要理， 登基得倉促， 許多事都還沒有步正軌。若這個意志力都沒有， 他也不能坐在龍椅上了。

朱明熾看了許久，低聲道：“……就怕這樣了？”

雖然是當男兒養大的，卻還是能哭的。

他突然放開，噩夢就這麼遠離了，趙長寧也是緩了好一會兒才從龍榻上起來，合上了襟。仔細看還是看得到的手在發抖，恐懼已經種下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除的。朱明熾的話也聽到了，他這是要……放一馬嗎？

“跪下。”朱明熾淡淡地道。

趙長寧不知道他還要做什麼，在他面前單膝跪下來。“陛下還有吩咐……”

朱明熾看著道：“給你段時間適應，日后朕不希你有抵抗之意。朕不殺你，不強迫你，你可明白？”

趙長寧沒有說話，似乎是不大明白的樣子。

朱明熾俯下，在耳邊輕輕地道：“我是瘋了才不殺你。所以你聽話些，可知道？”

趙長寧終于還是應了喏。不想死，更不想牽連家族，朱明熾放任回去就是不打算追究，已經是萬幸了。

站起來告退出了東暖閣，正好看到戶部侍郎帶著宋楚候在外面。宋楚跟趙長淮一樣，已經進戶部觀政了。

趙長寧拱手給侍郎大人行禮，宋楚也看到他，卻很是高興：“陛下竟單獨召見你？你混得不錯啊！”

趙長寧笑了笑，混得不錯？他要是看到剛才屋的景象，恐怕就會嚇得說不出這句話了。

“宋兄過獎。”趙長寧道，“我怕得有事先走一步了。”

宋楚點頭，看到他走下了漢白玉臺階，腳步有些蹣跚，好像是了點傷的樣子。他也覺得奇怪，按理趙長寧是太子殿下的人，新皇應該極為厭惡才對啊，竟然還單獨召見……實在是讓人不著頭腦了。

李大人已經走在了前面，回頭看他：“發什麼呆，隨我進來。”

宋楚便跟著李大人進了書房，給朱明熾請安。以前朱明熾未登基的時候，宋楚見到過他一面，那時候朱明熾的氣質還非常斂，他雖然年輕，著袞冕服卻得住這份氣勢，可擔得上年輕威猛而英俊了。

比之太子的尊貴疏離，他上更多一份說不出的威，其實朱明熾的表一直都是很淡然的。威大概是他高大的材給別人的覺。

李大人與他跪著回話，在旁邊聽了一段之后。宋楚才發現新帝雖然半路出家，但是思維言語極為清晰，往往切中要害，而且記憶力驚人，幾次得李大人都答不上來，李大人就張了幾分。

朱明熾喝了口茶道：“李大人大可不必張。”茶杯放在桌上，茶蓋一合。“先皇在的時候，一般的稅收分了土地稅，戶稅，丁稅，重重苛稅，災荒年間死的人不計其數。先皇在位時就想改此策，如今朕登基，遵先帝愿，想改其中戶稅一條。你們下去商議個辦法出來，遞折子與閣。”

李大人想了想說：“陛下國為民，實乃我朝之興。只是這賦稅實乃一牽之以全，是國本之基礎……”

他心里知道新帝想的是什麼，這皇位來的……不算是名正言順，其中的茍且他們這些當的心里門兒清。陛下不過是想在民間得些聲，幾百年之后史書提起來，也不是全是罵聲。否則這樣的鐵手腕，難免有罵名了。

朱明熾沉一想，就道：“戶部司庾主事趙長淮，原來上過一道折子說賦稅改革的事。倒是頗有些妙，你讓他再給朕寫個折子，好生把其中的法子說清楚。”

李大人就應喏，心道皇帝似乎要重用趙家了，趙家趙承廉升任了詹事府詹事，周承禮雖然沒有升遷，但現在直接對皇帝負責，權勢極重。就連趙家這個趙長淮，也要提拔一番了，果然是富貴險中求，趙家說不定要因此飛黃騰達了。不過剛才那個趙大人……卻是唯一一個真正的太子心腹。方才看走出去的那個臉，也不知道經歷了什麼。

李大人帶著宋楚退下了，于是殿僅余朱明熾一人。

他過了很久之后放下筆，劉胡帶著個小太監進來，躬問他：“陛下可要傳膳了？”

朱明熾了眉心，他已經接連好幾個時辰看折子了，倒是沒有覺了。過了會兒道：“擺駕去永壽宮。”許久沒去看過母親了，倒不知道現在適應得如何。

太監給他披了披風，前面有人提六合聯珠琉璃羊角宮燈，簇擁他出了乾清宮。朱明熾站在乾清宮的玉臺上，看著逶迤而下的蓮花燈座，如蓮海一般點綴在黑夜中。以前他一直想得到，剛登基的時候，也曾有過一種意氣風發之。現在終于到了他的手上，他為了這個站在高的人，周圍守著的都是群沒的太監，卻有種孤家寡人的覺了。

每個人都有可能懷著異樣的心思，在算計，在謀劃。畢竟能跟他打上道的，都是這個帝國最頂尖聰明、最腹黑的一群人。

他看了看那個方向，然后一步步走下了石臺。

劉胡也跟著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是宗人府，囚著廢太子……先帝停靈的時候，廢太子哭喊著要出來祭拜先帝，但是皇上未準許。廢太子自此后就不再提出任何請求了。前段時間，有人提議封藩，將廢太子與原三皇子分封出去，朱明熾扔在了一旁不予理會。

他自邊疆爬滾打出來的，如何會不明白藩王的厲害，特別還是朱明熙，他決不會放虎歸山的。

——

趙長寧自回家后就病了一場，發了高燒。

竇氏因為兒子還是有心結，熬了湯藥親手喂喝。趙長寧病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吏部傳來皇上口諭，調令趙長淮任戶部郎中，主管稅務。又升趙長寧為右寺大理寺丞，協管京城邢獄。

一家四人在朝為，其中兩人都過正四品，其實應該有一人避閑外調，不過皇上沒提，此事就作罷。不過趙家現在在京城地位超然是真，與趙家結的世家明顯多了很多。

趙長寧得到升任令的時候，指尖翻著文書思索，趙長淮會被重用不奇怪，以二叔、七叔的職，想往上升其實是很難的，從僉都史到都史，熬一二十年都有可能。朱明熾要激二人的功勞——畢竟能功奪位兩人也功不可沒，除了賞賜田產金銀之外，還得有點實質的東西，例如任用趙長淮。更何況趙長淮的確很有才華。

原來就是在鋒芒畢，現在應該是趙長淮出來了。

只是朱明熾升任為大理寺丞，這個就奇怪了。以為朱明熾很恨，沒將貶賜死就不錯了！竟然還升……趙長寧轉念一想，才想起大理寺丞每次朝會是必須去的，還得進宮向皇帝匯報案件……大概是，能多看到折磨折磨也好吧。

公文放在一邊不予理會。長寧正鋪紙練字，揮毫灑墨，瀟灑凌厲。

這手字是越寫越好了。

寫好后趙長寧四安進來，送去裱好掛書房里。這世上的事該過得過，就算日后有什麼苦也要淡然之，人總不能先自己把自己嚇死。既然朱明熾沒有想殺，那就能好好活著，不管是怎麼樣活著。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并不想死，也并不想失去現在的一切。

趙長寧徐徐地吐了口氣，外面海棠開得正好。一的暖過窗欞格花，著甜甜的香氣。抬頭看，是兩個小的庶妹在撲蝶。

次日趙長寧就回了大理寺。這職雖然是升了，辦公的地方還是原來做寺正時候的號房。連個升職酒都沒有，同僚也沒送禮，升得跟沒升差不多，最大的卻別大概是直接聽命于沈練，不用許大人的管制了。原來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就差沒弄得眾所周知了，如今太子殿下沒有登基，大家對的態度就比較微妙了。

也不知道新帝是不是想表示自己不計前嫌升任趙長寧，還是別的什麼。不過看趙大人的臉，又有傳言說曾幫助太子殿下害如今的新帝，眾人也不敢跟信任大理寺丞太親近，生怕趙長寧這是要明褒實貶了。不過沈練莊肅對照舊那樣。沈練把一摞摞案卷扔理，聽著他一如往常地冷酷批評，趙長寧竟然覺得有些懷念。

沈練犀利地批評了趙長寧半天，說了會兒見趙長寧在出神，就皺眉：“走什麼神呢？”

趙長寧道：“沒事大人，我就是好久沒聽了，有點想念而已。”

沈練角微，差點忘了自己在批評他什麼了。過了片刻想起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這兩日就要上任了，你記得警醒著點。”

季大人雖然不是任何黨派，早年卻是教導過朱明熙的。上書給朱明熙求過，朱明熾雖沒有指責，但也沒有理會。自那之后，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場的意圖。這個趙長寧是知道的。繼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員，不過從地方調到京城，而且還主管大理寺，這是絕對高升的。

趙長寧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給幾個寺副、評事也開了小會，吩咐了他們事。

季大人雖然要致仕了，不過他的的就早已超過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來還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讓，只讓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權當作是送過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連平時與趙長寧爭鋒相對的蔣正文都有些不舍，趙長寧常看到他對著皋陶的像發呆。

畢竟大家來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響在里面的。

吉祥臨走前，人把自己的藏書都搬過來，都送給了趙長寧，還給留了句話：“老師來不及教你什麼，書都在這兒，記得自己好生學，為國為民。”

趙長寧看著那一堆的書，說不出是不是有點難過。這麼好的老師，一天都沒有教過，竟然就要致仕了。

書都讓搬回去好生讀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個量不太高，面紅潤，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來就開始整頓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過目才能定奪。倒是比季大人還勤得多，每日都呆在大理寺，勤勤懇懇，每個人都要過問到才行。

這也能夠理解，他這是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則要是被調回去了，白斗了這麼多年。

不過趙長寧奇怪的是，這位董大人似乎有點針對。沈練那都不算是針對，他不過是把一個當三個在使喚，董大人卻對有些淡漠，但凡是的案子就不怎麼過問，或者時常把的案子給別人做。別人若求見他，自然很快能見到。趙長寧有事要詢問他的意見，卻半天都求見不到，讓在外面吹冷風。

趙長寧想著既然他對自己不滿，那便再努力些。不過一次次遞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地還回來，著實讓無可奈何。

后來才聽說了，董耘聽說原來是朱明熙的人，還與新皇作對，害過新皇。便不想理會，甚至針對。為的也不過是討好新皇而已。他從地方調任上來，想干出一些業績留下來，討好朱明熾是必須的。

朱明熾聽徐恭說了趙長寧被大理寺卿針對的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禮，稟報道：“……原封不地退回案卷就罷了，董大人昨天還讓趙大人去水牢里提審犯人。那水牢是咱們司務都不愿意去的，趙大人提審了犯人回來，就被咬得滿的紅點。”水牢里的蚊子比較多，尤其是夏天，點柚子皮驅蚊都不管用。

現在天氣一日日地熱了，朱明熾是怕熱不怕冷的質，在皇宮廡廊的影下納涼。終于忙完了先帝陵墓修建一事，他難得有半日空閑，聞言卻只是淡淡地嗯了聲。

徐恭疑了。

陛下在想什麼他不清楚，陛下讓自己匯報趙大人在大理寺的一舉一，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徐恭本以為陛下是想監視趙大人，覺得可能要跟黨謀逆什麼的。后來發現陛下是對趙長寧日常接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更興趣。

……那這就很奇怪了啊，監視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沒有想謀逆，他一個帝王，怎麼連臣子午飯吃了什麼都要問啊。不過徐恭是個聰明人，調整思路變換打法，監視方向從謀逆往八卦轉，到趙大人今天提的食藍上編了幾朵黃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門遇到狗繞道這種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沒有在聽，他一邊寫字，自己一邊說，想到什麼說什麼，自由發揮。帝王不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里想，陛下是不是關心趙大人的啊，否則一個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細節興趣呢。這次趙大人才回來上任幾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給明顯區別對待，甚至是苛待。難道陛下不管管嗎？

他猜對了，朱明熾還真的沒管。

于是說完之后，徐恭無比失地告退離開了。

第二天趙長寧再去大理寺，沈練過去，依舊給一摞卷宗：“這是近月來全國各行省發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記清楚了，一會兒進宮去拜見皇上，跟他匯報。”

好吧，做的還是老本行。只不過如今朱明熾是皇帝了而已。

趙長寧昨天在水牢提審犯人，那水牢里全是蚊子，又是那種蚊子很的質，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許多小紅點，鼻尖上還有一個點。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邊聽沈練說話一邊都在撓手。聽到要進宮拜見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后……還沒有見過朱明熾。

下午趙長寧就換了袍，攜著案卷進宮去匯報了。

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禮剛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幫新皇抓些叛黨余孽，忙得不可開，看到趙長寧之后笑著道：“怎麼，陛下召見你？”

趙長寧道：“不過是匯報案罷了。”

周承禮就道：“陛下問你問題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記掛朱明熙了，你可記得？……陛下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你盡管忠誠于他，他絕不會為難你的。”

趙長寧只能道：“七叔指點的是。”其余的事，不能說，怎麼敢告訴七叔。

周承禮還有事要去做，就對長寧說：“進去吧，莫在這兒曬著太。”

趙長寧微微嘆氣，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讓陛下任用，這樣的仕途就能更坦。

七叔只是不知道里面的端倪罷了……不知道有多想不來。

今天似乎比昨天還熱些，夏天可能真的要來了，趙長寧聽見乾清宮外花壇里種得那幾株桂花樹都比以前聒噪了。今天又只在袍里穿了件羅紗，就這樣也還熱的，不過卻裹得纖長的子更加漂亮，腰細得好像能一把握住，服領口出一截雪白的領子，將所有的都擋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進去下跪請安的時候，朱明熾倒沒有接見大臣，而是在練字。

待站起來的時候，朱明熾才抬起眼皮，卻一眼就看到了的段，那把細腰。

夏季真的開始了，他覺得一團火突然從小腹燒起來，頓讓人有些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