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在教陳蠻下棋。外面雪落紛紛，擁著銅手爐， 兩只手燙得暖暖的。

陳蠻學得很認真。遇到被長寧圍堵的地方， 著黑子皺眉思索。長寧專心暖手， 也不催他。

“大人，我放這里。”陳蠻落下棋子。長寧一看就笑了：“你確定？”

那必然是一條死路了……陳蠻眉頭擰起。

“好了， 今天就教到這里吧。”長寧說， “一次也不用下太多，回去好好想想怎麼走棋。對了， 我記得冬天的棉襖、靴子下來了，顧嬤嬤可送到了你那里？”

“送了的。”陳蠻笑著撿棋子， “四爺還送了兩壇子的花雕，三十年陳釀， 大人可要喝些？”

長寧道不必了， 一般況下滴酒不沾。在趙家地位今非昔比，三房、四房也要爭相討好，討好卻是不容易的，但討好的親近之人不難。所以有什麼好東西多半送到了顧嬤嬤、陳蠻這里。

“明日你帶著人出門一趟。”長寧跟他說。

陳蠻立刻抬起了頭：“大人是有什麼事吩咐，還是……”

自從上次長寧問過他家中之事后，陳蠻就有些敏，似乎總覺得不知道哪天，趙長寧便會帶他去認親， 然后把他扔在外面似的。

看到陳蠻凝視自己的眼眸微黑，長寧嘆了口氣：“去通州收租子罷了，來回就兩天的事。”有些言又止， “陳蠻……”

他握著棋子的手臂已經有些繃，抿。怕要是隨便說點什麼話，就要發了。

長寧察言觀就可察人心，怎麼會不知道陳蠻在想什麼。只能說：“雪路難走，你們小心一些。”

陳蠻的手臂才緩緩放松，笑了笑：“我自在通州長大，您不用擔心我。”

長寧吩咐完他，看他下去準備了。又抱起銅手爐，繼續看的棋局。

丫頭打了簾子，有小廝進來了跪在地上，輕聲道：“大爺，錦衛指揮使陳昭來訪，因天下雪，大爺已讓他進了花廳。陳大人指名了是來找您的。”

“陳昭？”聽到這個名字，長寧微微抬頭，“可表明了來意？”

“這倒沒有，不過帶著兩三百侍衛，小的瞧著來意不善。”

“嗯。”長寧又放一子，大概知道陳昭是來干什麼的了，拿過帕手，對小廝說，“前面帶路吧。”

趙府前院花廳，趙長寧自夾道而來，后跟著一眾護衛。

已經被請進花廳喝茶的陳昭抬頭，只見面容秀雅如玉瑩瑩的趙大人緩步走進花廳，披著黑狐裘，落了些許雪。拱手后他隨意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細長的手指擱在扶手上，指尖輕敲，緩緩地笑了：“陳大人突臨下府邸，又如此陣仗，想必是有什麼要事吧？”

陳昭卻盯著他很久，趙長寧此人，倘若不了解他，肯定覺得是個謫仙般的人。

地里，保不齊是什麼機關算盡，籌謀權勢呢。

他究竟使了什麼手段，讓朱明熾愿意捧他當大理寺卿？只憑著在床上曲意迎合？

正事要，暫不跟他計較這些。陳昭淡淡道：“趙大人想必已經猜出我是為何而來的了。”說到這里他拍了兩下掌。只見外頭抬進來幾個黑漆大箱子，抬東西的侍衛放下后打開，頓時花廳被一陣珠寶氣籠罩著。

趙長寧拿手略擋，一看全是金銀，整整三個黑漆大箱子全是金銀。足足五十兩重的金錠，一排排地擺著，甚是壯觀。另外兩個箱子里，竟還有整金打的佛像，金碗，整套的金。

這暴發戶在干什麼，炫富嗎？

他該不會是把自己庫房里的金子都搬過來了吧？

長寧慢慢放下手笑道：“陳大人可能高看了在下，我實在是不知道陳大人為何而來。大人可是看上了我的哪個妹妹，想下聘求娶？還是有事囑托于我？”

陳昭聽了冷笑：“趙長寧，你裝什麼！我好生生的弟弟，自家里疼都來不及，在你的府邸里給你當牛做馬！以前的事都罷了，我與你一筆勾銷，今兒起你收了這些金子，他就跟你再無瓜葛了。把我弟弟給我出來。”

“陳大人有話好說。”長寧道，“一則我不知道你弟弟是誰，二則我府上，沒有拿銀子買人的道理。”

陳昭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恨不得把趙長寧剮層皮。他早想好了把金子砸他面前，然后領弟弟回家。

誰想一拳拳都打到了棉花上，趙長寧這般不疾不徐。

他眼眸微瞇道：“趙長寧，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收買不，想以勢人了吧。

畢竟是錦衛指揮使，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倘若陳昭想讓不好過，這滿京城還真的混不下去。

“這位大人是哪里來的，好大的口氣。”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只見是個俊朗無比的后生，帶著趙家的護衛們快步走進來。他走到了趙長寧前，將往自己后一擋，看著陳昭笑容戒備而冰涼。

長寧方才就讓人去了陳蠻，兄弟相認怎麼會阻止呢，不過是逗一逗陳昭罷了。

但現在這兩兄弟對峙，反倒像是仇人一般了。

陳昭一開始的反應是侍衛進來，但當他看著陳蠻的臉時，慢慢地眼神就變了，盯著他的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麼，眼眶竟開始泛紅。

“你可是……”他自己又停頓了，勉強揚起了笑容，“你就是陳蠻吧？”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陳蠻，卻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他與自己長得當真像，不過眉眼更像母親一些。

他怕自己給弟弟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又走近了一步，仍然帶著微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蠻看著他許久，終于意識到了不對。他回頭看大人，只見大人嘆了口氣：“他就是你的親哥哥。”旁邊那幾大箱子的金子，是他給的贖費。

陳昭真有錢，這麼幾大箱子的金子，比得過自己的全部家了。

長寧希他能與陳昭好生談談。走出來，對陳昭說：“好了，陳大人，玩笑歸玩笑。你弟弟在我這里也未曾當牛做馬，你好生同他說說。他要是愿意跟你回去，我自然也不會阻止。”長寧還是看了眼那堆金子，“我讓人都出去，你們兄弟二人好生聊聊。”

沒等陳蠻說什麼，就招手讓人退下了。

花廳沉寂了很久。

陳昭手想握住弟弟的肩，陳蠻卻后退了一步。此人著非富即貴，家世不凡，當初大人就告訴過他，他母家是鐘鳴鼎食的世家。此人上更是有煞氣，肯定是常年居高位。他對于榮華富貴沒什麼看法，經歷生死后，那些東西于他不過是過眼煙云，于他而言，此生不過是追隨大人而已。

這人倘若是想帶他離開大人邊。他當然不喜歡。

陳昭設想過無數遇到重逢弟弟的場景，大部分都是他拯救弟弟于危難之中。但是陳蠻的戒備和冷漠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見陳蠻與自己長得相似，又想起那信中說陳蠻：陳蠻六歲于把式班子學武，八歲讀書，至今無所，亦無功名。

這可是他們陳家嫡出的爺！倘若他一直在陳家長大，至也該是個副指揮使，正四品，怎麼會是個伺候別人的。

“你自……”陳昭覺得自己說話有些艱，“就被家中姨娘所害，流落民間。哥哥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嗎？看看你出生的地方應該是什麼樣，看看陳家是什麼樣的？”

陳蠻半晌道：“大人可是想多了，你如何知道我便是你的弟弟。我自跟著母親在坊間長大，可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

陳昭見他竟然不想認自己，頓時有些錐心之痛：“你可是怪哥哥這些年沒找到你，我聽說你是了許多苦的。你放心，哥哥帶你回去后，你便再也不用苦了，以后你想要什麼，哥哥都會給你找來的！”

其實聽了大人說過，再加上親眼看到此人的長相。陳蠻知道他說的不假，他不過是不想走罷了。聽到這里卻是冷笑：“我在街上又又冷的時候，家人在哪里？我冤獄，被屈打招的時候，家人在哪里？要不是大人救我出了那鬼地方，給我個安之，恐怕我早就了刀下鬼了！你如今輕飄飄一句哥哥，就當我真能認你了不！”

陳昭知道他過些苦，卻不知道他曾過得這麼苦。

他又沉默了起來，陳蠻方才對趙長寧又親近又尊敬，此刻他卻冷著臉十分的桀驁不馴，就知道弟弟與趙長寧不一般。弟弟終歸是親生的，數年未見，生分些也正常，他要做的就是讓弟弟漸漸接。畢竟是陳家的脈，如何能流落在外！他承諾過母親，他遲早會把弟弟找回去的。更何況如今的陳家，主支衰敗，旁支倒是繁衍無數，弟弟回去之后，主支方可更振興。

他們家世襲錦衛指揮使一職，這個職位的確是權勢滔天了。但事有意外，倘若有天他出了事，主支連個傳遞香火的都沒有。

所以他才要扶持自己的胞弟上位。

“即便你暫時不想認我這個哥哥，你就不想做人上人嗎？”陳昭在他背后說，“只要你一回陳家，便可暫領千戶之職。哥哥好歹是錦衛指揮使，兩年之，哥哥便能讓你京衛副指揮使。你要是當真想對你們家大人好，何不妨領了這職位。”

陳蠻的背影頓住了。

陳昭以為有用，于是又繼續說：“……你自己再有些軍功，過不了幾年就該是指揮使了。”

陳蠻轉過了，盯著他許久：“你剛才說——你是誰？”

他想起那天大人回家，渾遍鱗傷沒一塊好地的樣子。他看到時氣得手發抖，想把那個膽敢傷他至此的人碎尸萬段！后來，他知道那天是錦衛總指揮使大人，鎮守的都察院。

他本來是恨得骨，想著哪天伺機報復。

誰知道，造化弄人，這位指揮使大人竟然是他的親哥哥！

陳蠻的眼神，絕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陳昭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惱怒。

陳蠻走近了，低聲問：“那天是你傷了他？你打得他那樣的？”

陳昭腦中混沌，反應一會兒才意識到陳蠻指的是什麼，眼睛微瞇：“你是說趙長寧，我打他又如何？他這樣的人，用盡手段往上爬，還讓你做他的仆從，我打他也不冤枉！”

“你知道什麼！”陳蠻冷冷道，“大人清正廉明，豈是你能污蔑的！”

趙長寧本來是在屋外喝茶等的，想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避開了等二人談好再進去。陳昭最好能把陳蠻領回去，免得留在這兒耽誤了，哥哥都是將相之才，難不弟弟還會差嗎？

誰知道和好沒聽到，倒是聽到里面突然傳來打斗聲。

怎麼會打起來？趙長寧當機立斷讓人開門，沖進去。里頭已經是一片混，陳蠻雖然習武，但怎麼比得過當指揮使的哥哥，哥哥擰過手在高幾，還桀驁不馴地妄圖掙他。不過陳昭也沒落得好，眼睛讓弟弟打青了一塊。

陳昭沒料到陳蠻突然暴起打他，他怕傷著弟弟，躲閃不及就被他揍了一拳。好家伙，他的力道大得他都退了兩步，普通人要是挨了他這一拳，恐怕得皮開綻七竅流。這樣一來陳昭倒是更想讓陳蠻回去了，如有天分，以后肯定了不得！

弟弟是狼崽，假以時日必大，唯一的問題是，他大概已經認主了。而且忠心無二，一看到人家就想搖尾的那種。

“你們這是做什麼？”長寧讓人上前拉架。

陳蠻見他來了，不想自己在大人面前太兇暴，恢復了一些冷靜，掙了陳昭的手。

“大人，我絕不會跟他回去的——”他抹了抹角的，“您就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

這是親兄弟還是仇人，下手都這麼狠啊？

看了看陳昭的烏眼青，再看看陳蠻角的，長寧服氣了。這二人真不愧是兄弟。

“自己一，別抹手上。”長寧遞他一張手帕，然后上前一步道，“陳大人，陳蠻這些年的確是了許多苦的，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打算的，我沒遇到他之前，他當真過得……”長寧心道，過得跟流浪狗差不多，“過得不太好，您若是想讓他過上好日子，我不反對，您這輒上手打人是怎麼回事？”

“大人不用再說了。”陳蠻看他還一副想把自己送回去的樣子，重重的失落籠罩心頭，抓著長寧的手握，冷冷道，“我決不會回去，陳大人還請走吧。”

陳昭卻眼睛微瞇，在趙長寧和陳蠻上看了幾個來回。

潑天的富貴陳蠻也不心，非守著個趙長寧。是不是……也被這人給迷了？

不然怎的一進來就要護著他，任憑他說什麼也不心。方才聽說是他打了趙長寧，還突然就對他揮拳相向！

他瞧著弟弟握趙長寧的手背上青筋隆起，想必是握得極。趙大人手都被他白了，卻也任他沒有吭聲，竟然是有些縱容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弟弟盯著他的兇相就快要吃人了！

他眉心重重一跳，陳蠻什麼況他不知道，但趙長寧……天子之人，豈容他人染指。

趙長寧怕又偏好這口武，材健壯的那種，天子就是如此，聽說原來跟他糾纏不清的魏頤也如此，弟弟也如此……這兩人朝夕相，陳蠻又是趙長寧的近侍。倘若哪天這兩人暗生愫，意迷。看弟弟的樣子……亦不是不可能的！

他盯著趙長寧，突然道：“趙大人，我有事相告，可能借一步說話？”

“大人但說無妨。”實際上趙長寧本掙不開陳蠻的手。

“大人恐怕……是不愿意讓外人聽見的。”陳昭的話意外深長。

長寧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低聲叮囑陳蠻。最后陳蠻還是松開手，長寧隨陳昭到了屋外。

陳昭冷冷地看他：“我弟弟怎麼回事？難不你就這般放，你邊近侍長得俊俏些，你也要勾引不？”

趙長寧對此人無語了，這人天想什麼？陳蠻對分明跟認主人差不多，哪里來這些幺蛾子。

“陳大人，趙某為人不算正派，卻也是讀書人，某些事斷然不會做的。”長寧說到這里輕輕一頓，的聲音如珠玉輕，“便是帝王，我也從未存什麼勾引利用的心思，大人不信也罷，我只說一次。”

“沒有？”陳昭冷笑了一聲，語調冰涼，“那皇上為何力排眾議，非要推舉你當大理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