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人過來向他們打聽了當時況，記錄在案后，又找那幾個救火的僧人和旁邊衙門協助維持秩序的差役詢問，眼看又是一番忙碌。

李舒白便與崔純湛告辭，帶著黃梓瑕走出寺廟，夔王府的馬車經過這一陣混，依然敬業地停在寺廟門口。車夫遠伯已經給馬車頂上覆了油布，以免大雨滲進車頂。

雨下得不小，長安的街道上，有人抱頭鼠竄，有人打傘安步當車，也有人立在樹下井邊焦急看天。

馬車一路平緩前進。行到平康坊時，本應拐向北街，誰知遠伯卻忽然把馬一勒，生生停了下來。

車子這突然一頓，坐在里面小板凳上的黃梓瑕猝不及防，俯沖，直朝車壁撞去。幸好李舒白反應極快，一抬手按住了的肩膀，將在額頭即將撞到車壁的同時攔了下來。

黃梓瑕心有余悸地著額頭，向李舒白道謝，一邊冒雨探頭問車夫：“阿遠伯，怎麼忽然停下來啦？”

車夫趕忙說：“前面路上有人，堵住了。”

黃梓瑕也聽到了傳來的喧嘩聲，便拿過車上的傘，對李舒白說：“我下去看看。”一邊撐傘下了車。

前面正是東市與平康坊路口。有幾個人零散地站在路邊看熱鬧，路中間是一個倒伏在地的小孩子，看形不過四五歲模樣，在雨中昏迷倒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旁觀民眾不，但見那小孩子裳凌，滿污穢，看起來似乎是個小乞丐，又倒在泥漿之中，一時間只是指指點點，卻沒一個人去扶起來看一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正要上前看看那個小乞丐，卻見圍觀眾人有了反應，紛紛探頭看向前方。

原來是從勝業寺中出來的一個青年男子，他一眼看見了地上的小乞丐，便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手中的傘架到了肩膀上，空出雙手將倒地不起的那個小乞丐抱了起來。

那個男子穿著一白素紗，上繡著依稀可辨的銀通心草花紋，那柄青油紙傘襯著他修長的白影，皎潔如初升明月。而小乞丐倒在雨中，滿都是污水泥漿，他卻全然不顧，只輕地將那個昏迷的小乞丐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

周圍的人看見這麼高潔的一個男子，居然這樣溫對待一個卑賤骯臟的乞丐，個個都是面面相覷。

而當他抬起頭時，周圍的人看清他的面容，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大雨淅瀝，灑落整個長安。那男子的面容，在雨中剔清靈，仿佛落在他上的雨只是增添了他的明凈。俊秀至極的五，毫無瑕疵的眉眼，介于年與青年之間的靈人，如新生碧草般干凈，初晴云嵐般明凈清澈，晨曦第一抹碧藍般令人歡喜。

長安百萬人，可百萬人中也唯有一個這樣傾絕眾生的軀；大唐三百年，可三百年來也只沉淀出這樣一個清氣縱橫的魂魄。

旁邊眾人一時都被他的容與氣質傾倒，竟都忘了上前幫他一下。

大雨依然傾盆落下，街上的人都站在屋腳檐下。大雨將周圍景洗得模糊，只剩下房屋依稀的廓，淹沒在滿街的槐樹后，深深淺淺。這個濁世被模糊一片氤氳，整個天地仿佛都只為了襯托他而存在。

黃梓瑕撐著傘，隔著一天一地的繁急雨著那個人。

著他沾染了水珠的鬢發，著他被低垂的睫覆蓋的眼睛，著他水墨畫般曲線優的側面。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飛濺的雨點打的角，忘記了移開自己的步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不，仿佛忘記了這個世界。

也——令人覺得心如刀絞般的，疼痛，哀傷，令人窒息。

真沒想到，再次與他重逢，竟會是在這樣的景，這樣的大雨之中。

撐著傘的手抖得厲害，整個人站在雨中，冰涼的雨點侵蝕了全。而的，卻比外界的雨更加寒冷。

抱著小乞丐的男子，正向著走過來。他努力用肩上的傘幫懷中的孩子遮住雨點，而自己頭發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來，直順著他白皙修長的頸項落到領中，卻一點不顯狼狽，只有那種清澈明如琉璃的，令人心驚。

他抱著小乞丐走到的面前，開口問：“請問這附近，哪家醫館……”

大雨傾盆，聲音打得整個世界喧嘩無比。他的目停頓在的面容上，后半截生生地停住了。

他怔愣在的面前。

這場雨這麼大，聲音的轟鳴幾乎要淹沒了。卻在雨聲中聽到自己口無聲的悲鳴，鋪天蓋地過了這場暴雨。

恍如隔世的迷惘。

而他再也不看。他低下頭，護著懷中的孩子，一步步走過的邊。雨點打在他的面容上，他卻完全不顧，冰涼地行走過的邊。

在肩而過的瞬間，黃梓瑕聽到他用刀鋒般冰冷的聲音說道：“你最好，在我從醫館回來之前消失。”

黃梓瑕口收，整個僵住。拼命催促自己恢復意識，然而卻毫無用——因為面對的是他，一個早已在多年前就攫取了靈魂的人。

而他的目冷冷地側過，落在的臉上：“不然，我定會帶著你的骨灰去告你爹娘的在天之靈。”

黃梓瑕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心跳急促，張了張想說些什麼，努力了幾次卻沒有說出來。因為深切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徹底崩潰，再也無法站在這個世界上。

手中的傘本遮不住瓢潑的大雨，將黃梓瑕上的服洇，克制不住的發抖，幾乎握不住油紙傘。整個人搖搖墜，從心臟蔓延的疼痛近乎撕裂一般，將整個人劈了兩半。

就在此時，一只手緩緩搭在的肩上，將護住。

這手是那麼有力，讓頓時有了站穩的力量。那力量順著肩膀傳遍全，仿佛解救一般，讓終于能掙扼住自己嚨、揪住自己心臟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呼出了半晌來的第一口氣。

而這只手的主人李舒白站在的后，目坦然地凝視著對面的那個年，不疾不徐地說：“不需回來，你現在就可以去通報府，讓他們向夔王要人。”

那人的目緩緩移到他上，似乎也將他與京城傳言連起來了，那異常俊的面容上，微微顯出一蒼白。

李舒白不聲地形微，擋在了黃梓瑕前。

而黃梓瑕也終于醒悟過來，咬牙關，向他艱難地出幾句話：“在下夔王府宦楊崇古，不知兄臺是？”

他沒說話，只隔著長安的這場濛濛細雨，定定地盯著。

當年這雙明凈眼眸中，對有溫，有寵溺，有凝著時明亮如星辰的，也有無奈時秋水般澄澈的暗。而如今，那里面只有深淵寒冰般的冷，讓整個心仿佛都在那幽黑的地方，下墜，下墜，下墜。

幸好，有李舒白從容和緩的聲音在的耳畔響起：“崇古，我們走。”

那清湛明凈的男子，在看到李舒白那種坦然庇護的姿態，而黃梓瑕以一種順理章的神接李舒白的保護時，他的目終于黯淡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抱著那個小乞丐躬行禮，聲音波瀾不驚：“抱歉，我錯將王爺邊的宦認一個十惡不赦的仇家了，如今王爺既然發話了，必定是我錯了。

說罷，他也不再看黃梓瑕一眼，抱著那個小乞丐轉拐小巷，頭也不回。

黃梓瑕兀自站在雨中，手握著傘柄，覺得上一陣陣發冷。

李舒白在旁冷冷地說道：“人都走了，你還要站多久。”

他的聲音一反適才的平緩恬淡，又變得冷漠刺耳。而恍恍惚惚中驚覺，他的上半已被雨打了幾塊地方。

他為什麼要下車，冒雨過來找自己，又為什麼要毫不遲疑地回護，支持呢？

咬了咬牙，抬手撐高自己手中的傘，罩住他的。

他們同一把傘下，呼吸相聞。李舒白靜靜地低頭看著，目從他濃長的睫下出，冰涼的寒意。

千萬雨點自天空砸下，打得傘面沙沙作響。雨下得大了，周圍的街衢巷陌在雨景中暈開，只剩了影影綽綽的青灰影跡，整個天地一片恍惚。

而在這樣恍惚迷離之中，黃梓瑕聽到李舒白的聲音，似遠還近：“禹宣？”

黃梓瑕默然無聲，機械地握著手中的傘站在他前半步，不言亦不語。雖然這把傘不小，但一直幫他舉著，后面半個子都被雨淋得了。

只是的子微微抖，握傘的手收得那麼，骨節都泛白了，卻依然固執地不肯松一下手。

李舒白抬手握住手中的傘。茫然地抬眼看他，而他從的手中接過傘，牽起的手，低聲說：“走吧。”

黃梓瑕仿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只茫然地側臉看著李舒白。

他幫打著傘，慢慢地走過大雨滂沱的街道，帶著走向停在路口的馬車。

大雨被隔絕，七十二坊靜靜站在大雨之中，整個世界喧鬧遙遠。

的手冰涼，靜靜躺在他的掌握中，一都沒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