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有點奇怪,他雖然改口呼娘子,卻仍自稱臣。當下也不好多說什麼,只乖乖跟他進了大門。
彤云被們帶去認地方了,肖鐸獨自領緩行,過了垂花門,里面別有天,一條曲徑通幽的抄手游廊在假山樓閣間回旋,把這春景勾染得更顯層次了。
低低“呀”了聲,撒開他的手奔到院里的一樹梨花下。這樹異常高大,枝繁葉茂,看樹齡足有百余年了吧!樹底下掛著幾盞紅紗宮燈,白潔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層水紅,風一吹簌簌落下來,輾轉飄出去幾丈遠,把樹冠下的這一片都鋪陳滿了。
仰起臉,偶有花瓣從頰旁過,香氣凜冽。回過看他踏著落花而來,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這樣的樹。六歲的時候在集上買了一株苗,回來種下了天天蹲在邊上看,就盼著它早早發芽,早早開花。我那時以為多澆灌就能讓它長得快些,誰知道須汪在水里,后來淹死了,害我難過了好一陣子。”
他背著手往樹頂上看,燈下長玉立,風姿卓然。臉上表平常,眼里卻有疏淡的笑意,“這梨樹是年下從別移栽過來的,我以為經過一趟顛簸,今年恐怕要誤了花期了,沒曾想還能開得這麼熱鬧。只可惜了,原本要移來兩棵的,另一株經歷一個寒冬,沒等挖掘就凍死了,剩下這棵孤孤單單,不知道還能茂盛幾個春。”
說沒關系,“可以再種幾棵,等上三年五載,怎麼都能開花了。”
他是講究效率的人,搖頭道:“花那麼多時間,終不及現的來得好。我明兒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長的移植過來,把園子打扮個梨花林,你說好不好?”
欣然應了,并沒有看他,目流連在花間枝頭。他靜靜端詳,紅的火過綃紗照亮的臉,了孝換上他準備的,并不十分艷麗的,卻有別樣的靈和跳。
一片花瓣落到頭上,讓別,替拿下來。薄削的蕊在他兩指之間,他略凝視,把它含進了口里。
他有澤的和微仰的角,音樓看見他的作,霎時飛紅了雙頰。這花好月圓的夜,人心變得了似的,可他這樣挑垯,就算知道他是個太監,也不讓人浮想聯翩。
他神饜足,瞇著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嘗味。音樓靠過去,狗搖尾地問他味道怎麼樣,他長長唔了聲:“好!”
沒吃過花,以前常聽說有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生香。也有些躍躍試起來,往上一縱摘下一朵,然而搖了花枝,弄得落英滿頭。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邊嚼邊品,慢慢皺起了眉頭,咂道:“你哄我麼?我怎麼覺得是苦的?”
“同一棵樹上結的果子還有酸甜的差別呢,花就沒有麼?你運勢不好,摘的不討巧。”他轉過臉笑,又在頭上了一片下來,“嘗嘗這個?”
聽了忙來接,他卻高高一揚道:“轉了手就不好了,還是讓臣代勞吧!”
音樓是個傻子,居然信了!見他遞過來張便接,他的指尖就勢在上一抹,眼波流轉間收回手舌了,說不盡的妖嬈魅,慵懶笑道:“臣猜得沒錯,果然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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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謝!
☆、一甌春
音樓捂住,面紅耳赤地嘀咕,“廠臣你正經些,不能這麼調戲我,我可是很有脾氣的人!”
有脾氣的爛好人麼?他不以為然,“娘娘這話就言重了,臣是太監,太監怎麼調戲人呢?就是順天府來斷,也不過是個主的名兒,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回答得很沒底氣,細語重申,“我來你府上是暫住,你不能對我……手腳。”
“手腳?”他的表簡直像聽了笑話,“臣對您手腳了麼?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上的接,其實也無傷大雅。娘娘知道什麼手腳麼?”
他的視線在肩頭領口溜,嚇得抱住大退了一步,頗為防備地斜眼乜他,“你我了,就是手腳。”
肖鐸聽了無奈搖頭,“娘娘果然見識得太,這樣可不。往后您是要隨王伴駕的,這麼一點兒小靜就讓您慌了神,回頭皇上瞧來難免怪罪臣不盡勸諫之職。”他下琢磨起來,“宮里娘娘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穩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后既要回宮,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這些小細節,豈不是大大的上不得臺面?既這麼,臣對娘娘日常的看顧還是不能的,一定得閑就來娘娘院子里瞧瞧。底下人耍,侍奉起來恐欠仔細。比方梳頭、沐浴、更……”他笑得宛若驕,“臣雖愚鈍,這些卻都得心應手。娘娘要是不嫌棄,臣來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樓唬得目瞪口呆,還要伺候沐浴更?宮里娘娘們洗澡難道都用太監麼?這個肖鐸滿跑駱駝,不能信他!
花瓣紛飛,在他們之間簌簌飄搖,音樓突然生出些良辰景奈何天的慨來,也未及細想便道:“有彤云,就不勞煩廠臣了。您這麼大尊佛,屈尊來伺候我,沒的折了我的壽。”又笑了笑,“再說我不大喜歡和旁人接,這是從小就有的病。”
“認生麼?娘娘這病是胎里帶來的,不好治啊!不過不要,絡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面前,把叉在前的雙手拉了下來,“娘娘大節端方,這樣的作不雅,往后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來輕薄您,單憑兩只手是阻擋不住的。娘只需記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著遮掩。臣這樣的子,就算對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麼樣呢!”
他咬字清晰,一遞一聲在耳邊說,像鑿子用力鑲刻在了腦仁兒上。他一再聲明他是無害的,一再說自己不是男人,這話在音樓聽來實在悲哀。耷拉著角嘆氣:“廠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里您和那些堂堂須眉無異。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的虧。那些話……自己自己難,又何必說出來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難不娘娘還拿臣當男人麼?臣的這一生已經毀了大半了,無家無室、斷子絕孫,說不說都是一樣。”
垂手站在燈籠前,蹙眉道:“如果能重來一回,您后不后悔進宮?”
他認真想了好久,“不進宮,還在老家種那幾畝薄田?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
音樓覺得發展的空間其實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黃土背朝天。嘬咂舌,“以您的相貌,還愁沒飯吃?好些地方請堂客,陪人喝酒猜拳,活兒不累人輕省,干得好的下回場子比花魁娘子還值錢。我和您說,我們那兒有家酩酊樓,里頭有位連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滿了人,都是為一睹公子風采。有一次花朝節我也去湊熱鬧了,遠遠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確人魂牽夢縈,可如今和您一比……嘖嘖,他連廠臣的一個零頭都不及!所以您只要舍得一剮,什麼都不用干,站在那兒就能來錢。”
肖鐸不知哪里尋來的這些說頭,慢慢瞇起了眼,“娘娘這是在教臣學壞。”
音樓莫名看著他,心道你已經夠壞的了,還需要別人教嗎?不過這話打死也不敢說出口,裝樣兒誰能和他比高低?悻悻敗下陣來,著鼻子道:“沒有,我就這麼一說,廠臣聽過便罷了,別往心里去。”
他卻細細斟酌起了的魂牽夢縈,“那位連城公子樣貌不及我?”
音樓連連點頭,“不及不及,廠臣風華絕代,連城公子比您差遠了。”
“差了那許多還能娘娘魂牽夢縈,娘娘真是沒挑揀啊!”他垂著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過臣在想,娘娘話里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對臣肖想已久,卻礙于份不好明說,所以假托連城公子名頭,好臣知道麼?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懸梁那天,就已經被臣的風姿所折服了吧?”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來,說完好整以暇打量,把音樓弄得張口結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這一點啊!眨眨眼,調過視線看花樹,“梨花花期短,這麼謝法兒,估著再有個兩三天就落盡了。”
顧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點悲哀,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標明確,要什麼一門心思只求達。也許因為還太年輕,不懂得里頭周旋的妙。不過常逗逗倒是好玩,不傻,當然明白里頭玄妙,可惜礙于太稚,使他有種難逢敵手的孤獨。
“夜深了。”抬眼四顧,“大約快丑時了,廠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兒還要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紅徹夜不眠,丑時對他來說不算太晚。況且眼下又有在府里,說話取笑,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了。不過怕累著,仍舊低低應了個是,“娘娘顛躓半夜,也是時候該安置了。臣送娘娘園,橫豎沒什麼事兒,明天晚些起來,再們領著四逛逛。”
笑著說好,這麼談才是上了正軌,像剛才那樣胡扯太不個統。音樓心里暗暗揣,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這麼賣弄,抓住話把兒盯不放,直到把人進死胡同里,這樣下不來臺面。
宮里的娘娘,走到哪兒都要人托著胳膊,這是一種排場,漸漸也了習慣。他仍舊來攙,略頓了下,還是把手給了他。
他引上了湖旁小徑,過月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片極大的屋舍,直欞門窗、青瓦翹腳,廊廡底下四大紅抱柱,乍看之下頗有盛唐韻。側耳細聽,有風吹過,檐角銅鈴叮當,也不是多聒噪的聲響,是細碎的一長串,很悠揚悅耳。
園里幾個丫頭提著桶在臺階下走,上夜有專門的燈座,半人高,石頭雕亭子模樣,四面用竹篾撐起桐油刷過的細紗,既防風又能防雨。燈亭里的油燈是整夜不滅的,所以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有人添燈油。彤云以前在宮里就干這差事,提起來咬槽牙恨之骨,現在當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樓進門的時候正掖著袖子旁觀,看見忙上前來接應,笑道:“奴婢算開了眼界了,先頭跟著繞了一圈,腦子到現在還暈乎乎的呢!督主這宅子真大,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鐸瞧是音樓的丫頭,待也算和悅,只道:“你又不是東廠的人,也督主麼?”轉過頭叮囑幾個婆子,“好生伺候著,不許有半點怠慢。”對音樓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樓欠讓禮,目送他出了院門才進屋。
房里帳幔堆疊,一層層的錦繡,一簇簇的妝蟒,這麼像樣的閨房,只在音閣那里見識過。仆婢掌燈請進臥房,打簾進去就是巨大的一張紫檀拔步床,烏黑油量的木質,雕細刻的人鳥纏枝紋樣,單單這麼個木工活兒,挑費恐怕也巨萬。
“難怪好些人甘愿凈宮,看看,真是窮奢極!”音樓了銀杏金漆方桌,這一屋子細木家伙真人肝兒吶!突然笑了笑,“不過我喜歡!”
彤云從外面接了個三腳紅漆木盆進來,隔著裊裊白煙招呼洗漱,又道:“這樣雕細琢的東西誰不喜歡?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們,里頭小明明有富余,愿發臭都不換,難怪都說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噴噴的,大約只有太監能這麼細。”解了領上葡萄扣兒又解中,擰熱帕子來給背,問,“我先頭左等右等您不來,哪兒耽擱了?”
音樓想起肖鐸那手戲弄人的功夫耳子發燙,含糊敷衍著:“沒什麼,經過一棵梨花樹,看了會兒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兒,您二位真好興致!”
音樓攤著兩臂讓左掏右挖,都完了換水洗腳,一面對著腳丫子一面道:“你進園的時候沒看見那棵樹嗎?估有百把年了,花開得匝匝,要是樹齡短,開不出這麼些來。我經過那兒都走不道兒了,這府里人也懂,怎麼好看怎麼妝點。白花下頭掛紅燈籠,襯起來真可人意兒。”
“宅邸大,不知道有幾條道兒呢,我來的時候并沒有見著。”彤云道,“太監那類人,最弄些詩畫意的東西來討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園,當然怎麼喜歡怎麼打點了。只不過肖掌印倒是一點兒不忌諱,他權大招人眼,府邸弄得這麼富麗堂皇,不怕那些言彈劾麼?”
“彈劾就對罵,以他的口才還怕罵不過別人?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他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賞賜的,別人拿來較勁也說不響。”音樓不為這些憂心,肖鐸著批紅的權,閣的票擬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經過他的手,擬奏彈劾他,他比皇帝還先一步知道呢,誰有那個膽兒!做人做到這麼猖狂,可算登峰造極了。一般壞人都很難扳倒,要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過了,又香又,和泰陵里天壤之別。音樓折騰了這麼些日子,今兒可算能夠適意睡一覺了。帳子往外看,對彤云道:“我明兒去問問他,看閆蓀瑯的宅子在哪兒,他要是答應,我想去瞧瞧李人,不知道現在好不好。”
彤云往值夜的床上一躺,甕聲咕噥,“自己這頭才太平就心別人……我聽說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沒家沒口的,在衙門里也湊合。您且等他回來再說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這麼的也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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