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夏天的雨勢很大,萬道雨箭落進秦淮河里,隆隆濺起半尺來高的水珠。大約是久晴后的一場豪雨,不同于一般的雷雨轉瞬即過,纏綿了近兩天,時落時歇,進了金陵轄才漸漸收住了。
云開雨散時已值黃昏,畫舫在水氣氤氳中緩慢前行,肖鐸倚在窗前直說運道好,“了夜河上比陸地還熱鬧,一直雨就沒意思了,寶船要是先到,城里的員得了消息勢必傾巢而出,人多還怎麼玩?咱們帶兩個人,瞧著哪家畫舫有意思就上去聽歌賞舞,膩了上岸就是夫子廟,往南還有個烏巷,你要是有興致,咱們一里一里逛過去。”
他平常端著架子一本正經,那是人擺譜,松泛起來也游山玩水。這回是微服,到了人多的地方沒什麼忌諱,湊個熱鬧搭個訕,喬裝得像普通商賈。
音樓坐在窗口往外看,天漸暗的時候河道兩旁開始燃燈了,似乎不過一轉眼,各家的河廳河房外都吊起了八角紅燈籠,一片艷之擴散開來,整個河面便籠罩在靡靡之間。河房之外還有臺,凌空架在水上,翠閣朱欄、竹簾紗幔,綽綽里有腰曼妙的子坐在簾后,手里紈扇輕搖,船從底下經過,帶起濃濃一脂香氣。
沒有夜游過秦淮的人,見了這樣場景果然要迷醉的。音樓嘖嘖贊嘆,“錦繡十里春風來,千門萬戶臨河開,這詩擱在這里真是再切也沒有了!”拉了他的袖子往外指,“那些臨河而坐的子都是賣藝的嗎?給些錢,們就給客人唱上一段?”
肖鐸拿扇骨輕敲著掌心道:“哪里是唱一段兒!這些孩兒都是鴇兒買來的,十來歲就開始悉心調理,詩詞歌賦樣樣來得,比大家子養小姐還要貴。教上三五年,拔尖兒的挑出來能日進斗金。秦淮河上多是文人墨客,最風花雪月那一套。水檻河畔,閨人憑欄,從底下往上看自有一妙趣。瞧上了的停槳攀談幾句,談吐形容兒過得去的一拍即合,自此踏進溫鄉,揮金如土的日子也就開始了。”
音樓聽彤云說起過太監逛八大胡同的事兒,他這麼如數家珍,看樣子也留連過花街柳巷吧!這麼漂亮人兒,就算別樣上殘缺,單看這張臉卻賞心悅目,比那些豬頭狗臉的紈绔強上百倍。要是再一提他督主的名號,那些頭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監呢,八都搶著伺候他!
不痛快了也不說話,就那麼輕飄飄地乜他。他先前還興高采烈的,見這模樣心里一,掩飾著咳嗽了聲道:“獨個兒逛這種地方的都不是正經人,背著家里的,不個統!我最瞧不上這號人,要是朝廷命,必定是個貪!”他又用扇骨指點江山,“再說能瞧上那些人也奇,一雙玉臂千人枕,今兒你明兒他,見誰都是小親親心肝兒,一頭睡著不硌應麼?要說,哪點?我瞧還不及你一呢,不信你問小春子,是不是這個理兒?”
曹春盎在旁邊憋了半天,他跟他干爹親,有些事兒他老人家也不避諱他。就像之前和榮安皇后,他邊的人多都知道。這回看來新娘娘是上鉤了,聽這話頭兒和以前大不一樣,果然督主有橫掃千軍之才,大姑娘小媳婦沒幾個能扛得住的。干爹負責唱段子,他負責打鼓點兒。這會兒猛他名頭,像按著了機簧,他立馬跳起來回道:“干爹說得是,老祖宗要是不,哪里能當娘娘?您千萬別把那些窯姐兒暗娼放在眼里,那些人上不得臺面,就像您老家俗話說的,吃兒飯的苦命人,冠了再多譽也就那麼回事兒。”
這樣著急撇清真是蓋彌彰,音樓看彤云一眼,那丫頭很快調開了視線,可能是有點心虛,左顧右盼著噯了聲,指著一臺水榭道:“船上還能開鋪子,買賣做到人家屋子底下去了,這倒好玩。”
大伙兒順著的視線往前看,原來是小商船倒賣零碎東西,河房人家把地板上暗艙口掀起來,從上面順下個籃子,籃子里頭裝錢,船戶收了錢把東西擱進去,這一來一去買賣就做完了,十分的簡單便捷。
音樓想起以前的事來,得意洋洋道:“這不算什麼,我小時候還用這種法子逮過魚。淘籮上生繩子,往里頭撒上一撮米,沉進湖里等魚來吃餌,然后往上一提,三五條是跑不掉的。”
肖鐸聽得直皺眉,“你到底是怎麼長大的?好歹也算小姐出,怎麼還干這些?”
倒不以為然,“我小時候和我親娘一直在老家待著,并沒有跟我爹進京。一個庶麼,沒誰看重,也沒有那麼多的教條。其實最快活的還是那時候,不像后來學念書了,管束得多起來,就不自由了。”
橫豎現在有人疼,心思開闊了,說話都顯得底氣十足。大伙兒談笑幾句上了甲板,天在明暗界的當口,那一串接著一串的燈籠在晚風里搖曳,把頭頂上的天都染紅了。
歌樓舞榭就在眼前,不去逛逛白來這一遭。音樓早就換好了男裝,束皂條巾,穿領生員衫,折扇一打也是春風得意的小公子模樣。回頭看了彤云一眼道:“爺去花錢買臉,你好好看家,回頭給你帶小吃回來。”
花船基本都是撬舫船那種式樣的,兩條舫船拴在一起做連船,中間打通可以自由來去。見有船靠攏,那頭便把跳板架過來,音樓一縱縱上去,笑嘻嘻站在船頭等肖鐸,看他手搖折扇款款而來,腳步實在過于從容了,有些等不及,便上去拉了他一把。
江南院青樓不像北地那麼野,姑娘講究雅,越是有價的,骨子里越是矜持自重。站在蓬外迎來送往的都是下等,所以一艘花船即便是做那營生,表面看上去不但不流俗,還頗有幾分詩意。
兩個人站定了四瞧,船上有專門接待的王八頭兒,迎上來拱手做了個揖,滿臉堆笑著往里引,一面道:“客人們看著臉生得很,頭回顧咱們這里吧?”
肖鐸了袍子進艙,點頭道:“我們是外鄉人,秦淮佳麗艷名遠播,今天是慕名而來的。”
王八頭兒笑得更歡實了,“一回生二回,咱們這里有最好的姑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沒有一樣不通的。客人點什麼姑娘就能來什麼……嘿嘿,要是客人聽曲兒,昆曲、京戲、大鼓書,姑娘們全拿得出手。”進了一個包間兒張羅起來,肩上巾櫛下來一通撣,給兩個人清了座兒,獻道,“客人稍待,姑娘們馬上就出來。”
隔簾看見外面有幾對先到的,正懷抱著歌調笑。肖鐸瞧了音樓一眼,勾囑咐王八頭兒,“不要紅倌,兩個清倌人唱唱曲兒就了。咱們小爺年紀小,沒的把他帶壞了,對不住他爺娘。”
所謂的清倌人賣藝不賣,紅倌人是既賣藝又賣的。肖鐸懂行,預先就吩咐下了,音樓覺得那王八頭兒很不拿放在眼里,招呼的似乎只有肖鐸一個人。再說他也可恨,裝樣兒裝得像,他找清倌人,就不會找小倌麼?可惜沒等開口,里面就出來了幾個懷抱琵琶的孩子,仔細看看年紀都不大,清水臉子未施脂,盈盈一拜,在酒桌對面的杌子上坐了下來。
大概行也有行規吧,點什麼人什麼人進來應卯,倒沒有想象中的鶯鶯燕燕來夾纏,人家只是輕聲細語請安,一口話說得相當漂亮,“客人聽什麼曲兒,或是客人報名目,或是咱們挑自己拿手的來,由客人說了算。”
肖鐸了皮子剛打算說話,音樓在旁邊接了口,“來段兒《哥哥》吧!”沖肖鐸笑了笑,“以前花朝時候偶然聽人說起,沒能有機會見識。既然到了這兒,不聽聽豈不是可惜了?”
這人腦子里裝的東西和旁人不一樣,肖鐸已經不知道拿什麼表來面對了,擰著眉頭問:“你點的是什麼曲兒,你知道麼?”
音樓往杯里斟了酒,淡然道:“不就是箱底兒的己歌麼!到了這里不聽這個,難道聽《四郎探母》啊?”
他被呲達了下,一時回答不上來話。坊間盛傳的曲小調,吃這行飯的人張就來,他卻要憂心這種俚歌鼓詞會不會污了的耳朵。所幸沒點那出《》,否則鋪天蓋地的艷白真要把人淹死了。
那廂清倌人接了令,彈著琵琶唱起來,“哥哥,且莫把奴來破,留待那花燭夜,還是囫圇一個……”
他尷尬不已,把臉轉了過去。音樓總覺得那歌詞唱出來聽不真切,歪著腦袋分辨半天,追著問他,“紅青蛾方初綻,玉冰遍婆娑……后面那句唱的是什麼?”
他垂眼抿了口酒,含糊道:“別問我,我也沒聽明白。”
原本打算蒙混過去的,沒曾想邊上侍立的人很盡職,弓腰塌背詳盡解釋:“這曲子說的是房前小兩口私會,男的要干那事,姑娘怕娘跟前不好代,死活不讓。小爺說的那句,接下來是‘周綿骨節散,腹底流火汩溘溘’……嘿嘿,咱們這兒姑娘不曲兒唱得好,房里伺候也了得。二位爺要是樂意,我喊媽媽給二位挑最好的來,保管二位滿意。”
聽聽曲兒不值幾個錢,大頭還在過夜上。可惜白費了心思,他們一個是太監,一個是人,姑娘再好也無福消。接著聽唱詞,越聽越覺得不像話。音樓有點坐不住,屁底下直打,愁眉苦臉問肖鐸,“要不咱們走吧!我看見外面出了攤兒,去別逛逛也。”
他自然沒什麼疑議的,起付錢看賞,便領往門上去。剛出艙,迎面一艘畫舫翩翩而來,船頭立了個人,頭戴網巾,一便袍,老遠就沖他們拱起了手。看那氣度打扮不像一般的尋歡客,有幾分朝廷員的架勢。
燈火杳杳里肖鐸瞇眼看,那人是個年輕后生,二十出頭模樣,生得面若冠玉、溫文儒雅。能讓他看得上眼的人,滿朝文武里真沒幾個,兵部武選司郎中錢之楚倒是排得上號的。不過那人一向和他沒什麼來往,今天在這里遇見有些出人意料。他微頷首,待船駛近了方溫煦笑道:“巧得很,這里遇見了樞曹。”
錢之楚作了一揖,“早前聽聞大人南下,沒想到今兒有緣遇上。無巧不書,若是大人不嫌棄,請移駕卑職船上,卑職略備薄酒款待大人。”
肖鐸世雖然圓,但絕算不上平易近人。這個錢之楚不過五品小吏,和他基本沒有什麼集,見面點個頭已經很給面子了,上船敷衍本犯不上。朝中想和攀他的多了去了,個個邀約喝兩杯,他豈不是得忙死?正打算婉拒,卻見他整了整冠沖音樓滿揖下去,里沒說話,神卻恭敬謙卑,看樣子是知道份的。
一個從京里出來的人,若是沒有途徑余杭就對一切了如指掌,那麼這個人的來歷就值得懷疑了。毫不掩飾,說明不并介意別人究底,肖鐸挑一笑,看來這趟金陵之行必然要有一番靜了。
船幫和船幫挨在一起,一抬就能過去。他四下里掃了眼,云尉和容奇的哨船也適時靠了過來。他悄悄比個手勢讓他們待命,自己先袍邁過船舷,這才轉了胳膊讓音樓借力。
錢之楚立在一旁斂神恭迎,呵著腰往艙里引導,一面道:“卑職也是今兒到的南京,后來過了桃葉渡,聽說打杭州方向有舫船過來,料著就是廠公的鑾儀。到了金陵沒有不夜游的,卑職心里揣度,就留了份小心。沒曾想運勢倒高,果然遇上了廠公。卑職從京里出來只帶了兩個長隨,租借的船也狹小,廠公屈尊,切莫怪罪才好。”又來招呼音樓,俯首連說了兩個請。
明人跟前原不該說暗話,肖鐸既然登了船,就想看看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到艙前左右打量,畫舫是單層,比他們的略小一點,也是直隆通的艙房,正中間兩張對合的月牙桌,桌上供了酒菜,分明就是恭候多時了。他輕輕一笑,也不著急套話,只問:“樞曹不是在兵部供職麼,這趟來南京是朝廷有差遣?”
錢之楚應了個是,“今年秋闈的武試早在端午之初就已經籌備了,圣上極方兩月余,對這趟的文武生員選拔很看重。廠公離京半月后頒布了旨意,今年不同于往年,并不單要布政使司上報的名單,各州府縣皆設人員核查,卑職就是派到兩直隸監管鄉試的。”
朝廷有點兒風吹草哪里瞞得過東廠耳目,他人在千里之外,京中大小事宜卻都盡在掌握。皇帝打發章京們往各地督察他是知道的,不過錢之楚在那些員中并不惹眼,關于他的來歷,記檔只標明他是隆化八年的兩榜進士,為三四載,是個老實頭兒,因此擢升不快,落在人堆里幾乎挑揀不出來。可照著今天的形勢,這人似乎遠不是表面看來的那麼簡單。這倒引他側目起來。他眼皮子底下也有網之魚,說起來真是奇了!
他笑了笑,搖著扇子道:“圣上勤政,萬民之福矣!往年是有些人才,礙于這樣那樣的問題白白流失了,如今朝廷下了敕令,對某些人總是個震懾。”言罷眼波在他臉上流轉,曼聲問,“咱家突然想起來,樞曹是江寧人氏吧?錦還鄉、如魚得水,難怪要在此設宴款待咱家。樞曹當初是誰門下?回到南京后可曾拜會過南苑大王?”
錢之楚聽了仍舊尋常的一副笑臉,站起來提著八仙壺給他斟酒,細長的一縷注銀杯里,緩聲道:“卑職也是今日才到的,還沒來得及王府拜謁。不過說起監管,下月新江口水師檢閱,皇上派了西廠的人來督辦,這事廠公有耳聞麼?水師檢閱一向歸東廠調度,如今突然這樣安排,工部的人似乎頗有微詞,可是本上疏都被駁回,只怕批紅也落于尊囊中了。”
音樓轉過眼覷肖鐸臉,心里有些怨恨眼前這個堂。又不是什麼好事,明知道東西廠不對付還捅人肺管子,這是為了挑起肖鐸對西廠的不滿,還是在他和朝廷之間制造鴻?連這個榆木腦袋都聽出他話里的機鋒了,肖鐸這樣明白人能不提防嗎?
肖鐸卻波瀾不興,優雅地著杯子小嘬了一口,“東西廠都命于朝廷,為皇上分憂何論你我?東廠從立之初起事無巨細,終歸人手有限,疏是難免的。眼下西廠所領緹騎人數超出東廠,能者多勞也是應當。依樞曹的意思,難道有哪里不對麼?”
錢之楚被他反將一軍也不慌,朗聲笑道:“廠公說得在理,卑職杞人憂天,似乎是有些鉆牛角尖了。不過卑職的心思是向著東廠的,若是言語上有不足,萬請廠公擔待。”略頓了下又長出一口氣,“不瞞廠公,今日來拜會廠公,也算不得巧遇,認真論,應當是人之托。卑職在離京路上救了位姑娘,人站在廠公面前,廠公必定認得。”扭過頭去吩咐小廝,“去知會月白姑娘,就說廠公到了,請姑娘出來一見。”
音樓聽說是個姑娘神立刻一震,打了似的脖兒朝后艙門上看,只見那紅帷后的拉門過軌道,一雙金花弓鞋踏進視線。往上看,是個姿容秀的年輕孩兒,至多十七八歲景,雪白的皮嫣紅的,侍扶著弱無力的病西施樣式。見了肖鐸婉轉聲“玉哥兒”,兩行清淚緩緩淌下來,立刻了一株雨打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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