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酒桌上談事,通常可以相談甚歡,至明面上是如此。
宇文良時懂得人世故,點到即止方為上,下臉皮來不好,傷了分,往后共事各自心里有了芥,怎麼通力合作呢!不過適時的敲打還是需要的,畫龍點睛似的穿一兩句,大家都不是糊涂人。過了腦子,細一斟酌咀嚼,心頭自有一番滋味兒。
長城不是一天建的,這種拉攏人的事得慢慢來。送人出了門,宇文良時別過臉跟前長隨,“容寶你去,好好的布置,吃穿住行務必讓人舒心稱意。太妃那兒也不能簡慢,好歹是門親,結住了有益的。”
容寶扎地一千兒應個嗻,“奴才明白主子意思,進可攻退可守,打個掌給顆甜棗兒,照著這個模子來準沒錯。”
宇文良時瞥他一眼,“悠著點兒,這可不是兩直隸的兒,你一蹶驢兌到南墻兒上去的。他手底下人多,東廠那幫番子……不好對付。要是不得的,到底時機還沒到。零碎剪點邊兒,時候長了牽連上,不是也是,明白?”
容寶笑得滿臉開花,“爺說得是,跟爺這麼久,奴才旁的沒學到,就學會撬人墻角了。人都說奴才是鉆地鼠,其實主子才是鉆地鼠的祖宗……”
“日你姐姐的!”宇文良時笑罵,一掌拍在那顆尖頂橄欖頭上,“在這兒賣弄皮子!打發人在樓上好好瞧著,別走近,宅子邊上有東廠的人。辦事警醒著點兒,船塢那頭人往里灌銀子,狠狠地灌,灌完了要留破綻,捂得太嚴實被人卷了包兒,虧空要你自個兒掏家底兒填補,記著了?”
“啊是是……”容寶應了,撒就承辦去了。
他站在牌樓下順看,晌午的太炙烤著這座古城,地面上起了熱旋兒。肖鐸在一片扭曲的影像里走得閑適從容,這樣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收服了是膀臂,收不服則會毀了他的基。事到如今誰都沒有退路,一切各憑本事吧!
曹春盎給他干爹打著傘,錯眼兒回頭一看,低聲道:“兒子打量這南苑王,話里都帶著子勁頭兒,這是一心要拉攏您吶!您瞧都走出去這麼遠了,他還在那兒,都快趕上十八里相送了。”
肖鐸眉眼低垂,搖著檀香小扇道:“那個酸王不簡單,人防著點兒。這會子就是個互相牽制的境況,我不得他,他也不得我。大約還會彼此監視,想來真好笑。”他昂首看,蔚藍的天幕上間或飄過一云彩,背上熱汗淋漓,渾粘纏得難。他拿扇骨挑了挑領口,懶散問,“烏巷的屋子人去看了沒有?”
曹春盎應個是:“大檔頭他們都到了,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樣樣熨。后來上舫船把娘娘和月白姑娘安置過去了,這會兒過了飯點兒,估著都歇下了。”
他嗯了聲,開始嘟嘟囔囔抱怨,“南方果真是熱,看看這一的汗!這樣氣候辦差傷元氣,白天就不出去了,要事攢到一塊兒,起早或是太落山后再議不遲。”又問,“金陵有什麼特小吃?”
曹春盎開始掰手指頭,“秦淮八絕干爹知道嗎?茶葉蛋、五香豆、鴨油燒餅、雜樣什錦包子、還有油炸臭干、鴨湯……說是八絕,其實是套,遠不止八樣。干爹怎麼的,剛才沒吃飽?您想吃什麼,兒子給您買去。”
他左顧右盼,有點嫌棄的模樣,“路上東西干不干凈?你說的那些忒雜了,有沒有能清熱降火的?”
“干爹有熱?”曹春盎問,見他突然橫過眼來,唬得忙咳嗽打哈哈,“噯,這天是太熱了,該降降火,不然里要生瘡的……兒子想起來了,南京人喝花腦蛋湯,那個清火好。喝湯喝不飽,兒子再買一屜子小燒賣,您就著下了肚,一準兒連晚飯都顧不上了。”
他背著手琢磨了下,“也,我先回園子,你去辦吧!辦完了送娘娘屋里。”
曹春盎怔了下,“不是您要吃嗎?”想想誰吃也不打了,又添了一句,“那月白姑娘呢?就辦一份?”
他擰眉頭瞪他,“你熱暈了腦子?這種小事也來問我?”
曹春盎脖兒告饒:“兒子瞧月白姑娘是干爹的……”怕又要挨罵,往自己臉上拍了下,“我沒,惹干爹生氣了。您進巷子,兒子掂量著辦就是了。”
手一招立馬有人上來接應,肖鐸沒再理會他,踱著方步進了石拱門里。
烏巷說長也不算長,攏共百丈進深,白墻黑瓦翹腳檐,極有江南風韻。宇文良時撥的那個園子在小巷最深,墻參差,綠樹環繞。不似北京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一進二進明明白白,這里的玲瓏雅致延到每個細微,比余杭落腳的鹿鳴蒹葭更顯深幽。站在門廊上是看不見正屋的,北京善用影壁,江南則工于巧思。一條甬道建得九曲十八彎,所到之像裝訂冊的畫本,必須一頁一頁地翻看,才能發現其中曼妙。
他進院子略走幾步,回頭朝春風得意樓的方向看一眼,這才反剪著兩手進了上房。
甫一抬頭,看見高案上擺著大大小小幾個紅紙細麻繩捆扎的盒子,音樓正弓著腰,拿手指頭摳其中一個盒子的角。他納罕,走過去問:“誰送來的?”
收回手道:“那個錢之楚葫蘆里不知賣的什麼藥,兒送來了拜禮,我還以為里頭有象牙瑪瑙,結果捅開一看,就是些果子。”
肖鐸嘲訕一笑,沒言聲,坐在上座自顧自打起了扇子。
他剛從外面回來,上熱氣蒸騰。人汗的樣子最**,領口半開,微微坦出白凈的頸項,襯著那兩頰艷若桃李,半歪在香幾上的模樣簡直人脈噴張。音樓艱難地咽口唾沫,挨過去拿團扇給他扇風,溫言道:“熱壞了吧?瞧這一頭一臉的汗!我人備了香湯,趁時候還早去梳洗梳洗,還能歇會子午覺。”
他掖掖鬢角道:“也好,半天顧著和宇文良時斗法了,消耗不心力,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還不如尋常清粥小菜。”站起來問,“你吃了麼?中晌吃的什麼?”
音樓道:“幾個涼拌菜就打發了,這天熱出蛆來,吃什麼都沒胃口。”說著覷他臉,“宇文良時同你斗什麼法?他安生做他的藩王,咱們也沒礙著他,怎麼見你來了,要給你小鞋穿麼?”
和解釋不清,回頭追問起來牽扯得太多,不知怎麼圓謊才好,索不告訴反倒干凈,便敷衍道:“沒什麼要事,場上你來我往,無非權財易。做的麼,一年清,二年濁,三年就墨湯兒了,到一還能是什麼?”又打趣道,“你別說,人家這會兒是你姐夫,才剛還說要你姐姐和你勤走,被我婉言推辭了。我瞧音閣不是什麼善人,敬而遠之對你有好。”舉步往后屋去,邁了兩步又退回來囑咐,“剛才回來路上讓小春子給你買吃食,你稍用點兒就回去歇著吧!”
他這副自說自話的勁頭,一點沒留給發揮的機會。拉下臉來,“你就這麼走了?”
他站住腳嗯了聲:“怎麼?是你讓我去洗澡的。”
“我的意思是……”靦腆地笑笑,“你不是要人伺候更麼,我來替你背,遞遞手巾什麼的,這些我都會干。”
他略頓了下,歪著頭蹙起了眉,“你非得這麼不加掩飾地打我主意?”
臉上發燙,扭道:“上回話都說開了,咱們不是相互喜歡的麼!既然如此,你和我這麼見外做什麼?再說我又不會眼看你,我一個孩兒家,也會不好意思的。”
這話說出來,自己信嗎?真想把腦仁兒晃開看看是什麼做的,怎麼就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呢!他木著臉問,“那麼換言之,你洗澡的時候我也可以進去搭把手?”
這個問題真沒想過,主要是他的份謎,勾起探究的/罷了。不過細想想,月白一路和錢之楚同行,不知道里頭究竟有什麼玄機,萬一在錢之楚跟前過口風,那他的境可就堪憂了。
幽怨地囁嚅:“我只是關心你,你防賊似的防我麼?”
他似笑非笑看著,“你何嘗不是防賊似的防我?你心里犯什麼嘀咕我也算得出,無非是想知道‘那個’頂不頂用。”這麼直剌剌出口,果然把鎮住了,見不應他長長嘆了口氣,“頂用怎麼樣?不頂用又怎麼樣?我記得你說過,不在乎我是不是太監。如今呢?到底還是跳不出世俗眼!”
音樓終于開始自責,滿腦子烏七八糟到底在想什麼!他說得對,當初認準了他是太監,現在又為什麼這樣計較?還記得甲板上臉紅心跳的吻,記得淚眼婆娑里真意切的許諾,這些和他是否健全無關,單就他這個人。如果他真是頂替了別人宮的,如果他是完整的,那也只能算是意外之喜,不能因為這意外確定不下來,就把他全盤否決了。
“是我不對。”懊喪地絞著手指道,“我被月白那些話圈糊涂了,整天想給你驗明正,白天想夜里想,想得喪心病狂!這會兒我明白過來了,不能這樣。”怯怯抬了抬眼,“你會生氣,就此和我一刀兩斷麼?”
還是怕他會拋棄,因為太寂寞,無依無靠,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他低頭看,略沉默了下方道:“不會,只不過這宅子是宇文良時的,保不定周圍有多眼線,咱們說話辦事都要仔細。屋里還好些,天的地方千萬留神。我原想悄悄帶你去觀燈會,或者躺在房頂上看星星,但依著現在這形勢是不能夠了。”
他越說腦袋垂得越低,看來被他剛才幾句話嚇著了。他又心肺痛起來,甚至不消說話,他自發就沒了底氣。
怎麼對才好?這下子追悔莫及的了他,擔心自己的話太重,傷了的心。好在宅子里是不打的,里外都是東廠的人,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不來。
他猶豫了下,把手按在肩頭,“我不是怪你,怪只怪秋月白,是攪局,弄得咱們生分了。”
音樓忙擺手,“怪我自己,你別再遷怒,已經夠可憐的了。”
都說秋月白可憐,或許的確可憐,從遼河販賣到京城,再被錢之楚搭救帶到江南來,一切都是宇文良時一手安排的。想尋回的幸福,于來說無可厚非,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并不是非對即錯。失了庇佑,那是最大的悲哀。他要當好人可以,當完之后必須承擔結果,真的有必要為個無足輕重的人去冒這個險麼?他若是悲天憫人,哪里能夠活到現在,恐怕早就已經尸骨無存了!
“一條嗓子換一條命,的買賣并不虧本。往后只要我還在,就有安立命的地方,這麼的也算對得起了。”他替平了肩頭的褶皺,曼聲道,“至于你,我總要想法子給你個代。我一直沒同你說,其實暗自盤算了好久。不想進宮只有一個方兒,帶病的宮人不能伺候皇帝,等回京后我上道陳條謊稱你染了病,這事就有轉圜。”
音樓喜出外,他一直悶聲不吭的,心里也沒低。今天突然告訴這些,說明他也為的去留發愁。可是僅憑他一面之詞,皇帝能信麼?
“萬一皇上要驗證怎麼辦?”
他說:“宮里那些太醫我還說得上話,知會一聲,總有辦法糊弄過去的。”
聽了晏晏笑起來,眼里的快樂像流的活水,怎麼都含不住。拉著他的襟悄聲呢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進宮,我也氣苦過,可是從來不懷疑。你一定要想好應對的法子,皇上不稀罕我,我就可以永遠陪在你邊了。”
聽上去那麼圓滿,簡單幾句話勾勒出一副彩濃烈的畫卷,實在令人向往。他拉繞過屏風,躲到一個別人視線及不到的地方,彎腰把攬在懷里,在耳邊融融細語:“再等一等,打發了宇文良時咱們就回京去。早些讓皇上撂了手,咱們就能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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