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只覺一串寒栗在背上蠕蠕爬行,爬到脊梁頂端,恨不得痛快打個冷戰。
皇帝煉丹煉魔怔了,似乎有點神神叨叨的。這話暗示太明顯,不敢接口。怕他是在試探,又要使心眼子算計肖鐸。不懂得周旋,只會一味地搖頭,“皇上有皇上的裁度,奴婢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抿起,沉默半晌又換了個輕松的神,“音閣若要晉位,你看什麼位分比較好?”
音樓還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含糊應道:“皇上喜歡給什麼位分就是什麼位分,問我,我也不懂那些。”
皇帝定眼看,嗟嘆了句,“真是個無趣的人啊!是你姐姐,的榮辱和你休戚相關,你毫不在意麼?”
音樓心道自己和音閣不對付,若是爬得高,對未必有利。不過反過來想,音閣若是登了高枝兒,瞧不上排,打甚至攆,反倒能幫上的忙。雖然過程可能會吃些苦頭,那些都不重要,能得住。只要能和肖鐸在一起,就算點窩囊氣也認了。
“皇上恕奴婢妄言,前陣子您廢了張皇后,宮里人紛紛猜測,是不是您要扶持音閣接掌中宮……”怯怯看他,“主子,您要立音閣做皇后麼?”
他的手不知什麼時候環在了的肩頭,渾僵直又不能反抗,只得咬牙忍住了。
“立后……”他的目顯得空曠,“也許吧!后來居上,你心里不委屈?”
有什麼好委屈的?空占著端妃的名頭好吃好喝到今天,已經是賺大了,誰做皇后和沒多大關系。搖頭,“我們姊妹一,做皇后我替高興。皇上寵,這世上千金易得,最難得是兩相悅。音閣旁的都好,就是脾氣急躁些,如果將來耍小兒,請皇上一定包涵。”
皇帝聽了微笑,咂出了點拆墻角的味道。其實還是在乎的,就算跟肖鐸有點牽絆,畢竟一個太監能給的有限。是他的妃,正正經經是他的人。不管心怎麼野,等看了,想通了,仍舊屬于他。
“朕的端妃果然溫惠宅心。”他抬手一頭黑的發,“你是瞧見張后的下場,擔心音閣伴君如伴虎麼?”
音樓覺得皇帝誤會了,不過是預先給音閣說好話,將來要開發自己的時候皇帝能寬寵些,放任去辦,自己好盡早離出去。小算盤只在肚子里打,上說得很,“倒不是,皇上對音閣的心思我都瞧著的,咱們姊妹兜兜轉轉先后遇見了皇上,是咱們步家祖墳上長蒿子了。關于張皇后被廢,里頭緣故我不太清楚,也不好隨意揣測。我早前聽過一句詩:君明猶不察,妒極是深。做不得自己的主,或許是因為太看重。于皇上來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忍無可忍才會狠下心置,必定不是一時興起。”
皇帝神有些凝重,“當初要是有你這句話,也許張氏就不會被廢了。”他長長一嘆,看見桌上供的紅泥小火爐,細嗅嗅,空氣里有甜甜的香味,便起過去看。砂鍋里八寶粥篤篤翻滾,他回過頭笑道,“你自己熬粥過臘八?膳房不是挨著給各宮送過節的吃食麼,你這里沒有?”
說有,“宮里山珍海味盡著吃,那些東西固然不缺,可不及自己手有意思。以前我在里頭找蓮子,一鍋不過點綴三五顆,未必得著我。現在我自己做,熬煮的時候我滿滿撒了兩把,怎麼吃就怎麼吃……”大談吃經的時候皇帝都是含笑看著,目溫,簡直掐得出水來。音樓嚇得住了,“皇上要來一碗麼?”
他緩緩搖頭,來時音閣服侍他用過了,這會兒空有心力也裝不下。吃雖不吃,不妨礙他湊湊熱鬧。他著木勺柄饒有興致地攪合,也沒看,只道:“朕今兒來是有事想同你商量。”
談正事的好,不再怪氣的,怎麼都好說。上前呵了呵腰,“主子別說商量,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皇帝稍頓了下道:“不瞞你,朕的確有心立音閣為后,但份尷尬,要想事恐非一朝一夕。朕是想,孩子落了地,名不正言不順,不得惹人非議。你是朕親封的端妃,又是孩子的姨母,若這胎是個皇子,就送到你宮里來,由你代為養,對孩子的將來有益。朕這麼安排,不是站在一個皇帝的立場,是以丈夫的份同你商議。你答應就照著朕的意思辦,若是為難,朕也絕不強迫你。”
以丈夫的份?哪有皇帝對嬪妃自稱丈夫的!音樓想起喪母后,父親把送到大太太房里時候的景,音閣的母親對簡直深惡痛絕。大概所有人都不喜歡丈夫帶著別人的孩子搞鄭重托付那一套吧!至有真的肯定不能接。設想眼前人換肖鐸,會是怎麼樣一副景?一定變個潑婦,跳起來拔他的頭發。皇帝畢竟不是的良人,對待食父母,好態度還是必須的。
“皇上深思慮,我沒旁的想頭,只要是主子的吩咐,沒有不盡心照辦的。”說著,又有點猶豫,“可我沒養過孩子,不知道怎麼料理。”
“那不礙的,橫豎每位皇子都配有十幾個保姆和媽子,開蒙前養在你宮里罷了,并不需要你親自手。”皇帝說著,執起的手道,“你能這樣識大,朕很覺欣。老話說妻賢夫禍,張氏當初能有這等心,朕也不至于一氣兒廢了。”
開口閉口夫啊妻的,音樓聽得心驚跳。平時話不投機的人,想談也提不起興致,便兩兩緘默下來。本以為皇帝來就是沖著這件事才移駕的,既然吩咐完了,就沒有繼續逗留的道理。音樓兒盼著他走,可是他卻在南炕上又坐了下來。
“主子今兒不煉丹麼?”笑問,“我那天隔窗看見丹房里的爐子,真和畫本上的一樣。”
他說不,坐在一片暈里,有種文人式的含蓄和溫潤。皇帝相貌很好,生于帝王家,骨子里出雍容來,只可惜品不足重,人也變得無甚了得。
相一旦有了套路,便很難發掘出什麼妙趣致的地方了。礙于他的份,說話也得拘著,無非問一句答一句,不單音樓到牽強,皇帝似乎也不大滿意。他們之間是個死局,不知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皇帝低頭挲腰上香囊,突然發現邊緣綻了線,簡直歡天喜地似的,“你瞧瞧,朕的香囊破了個口子,你給朕補補。”
音樓湊過去看,游龍腳爪出了里,便扭在炕桌另一邊坐下,笸籮拖過來,翻箱倒柜式的翻找家伙什。出一絞明黃線比了比,抿一笑道:“正好有合適的,省得上造討要了。主子稍坐一陣,這個不麻煩,織補起來快得很。”
線穿針,手腳麻利地挽了個結兒。皇帝在一旁看著,太年輕,鬢角的發沒打理,不像別的嬪妃似的油可鑒,倒顯出別樣稚的。
“你和音閣相差幾歲?”皇帝一肘支著炕桌問,“你今年是十六麼?”
有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宮墻中也不曾黯淡。轉過眼來瞅他,唔了聲道:“過年就十七了。音閣大我一歲,是屬虎的。”說完了依舊專心納他的香囊,這香囊的邊緣沿了一圈金滾邊,起來不太容易。戴著頂針做活兒,大約頂到了香塊,針屁一挫,一下子扎進了里。
哎呀一聲,把皇帝嚇一跳。忙探過去看,那的指腹沁出紅豆大的一滴來,他出手絹替按住,蹙眉道:“怎麼不當心?也怪朕不好,偏讓你干這個。疼不疼?朕人傳太醫來?”
咧笑道:“針扎了下就傳太醫,人家來了都不知道怎麼治。我這回可出丑了,說了不費事的,沒想到活兒沒干,先見了了。”
語氣稀松,要是換了音閣,不得哭天抹淚向他邀功訴苦。皇帝著那指尖,想把抱進懷里,最后還是忍住了。
就像兩軍對壘,誰先陷進去誰輸。既然到了這地步,再告誡自己已經晚了,那麼只有在有限的空間里爭取最大的優勢。不要認清,因為真正的有自己的意志,會不自覺從作里流出來。的心在別人那里,在沒有收回來前,他對太多的留只會轉變的力,促使更加有恃無恐。與其人挾制,不如攻其不備。剪斷的雙翅,斬斷的后路,到那時才能讓心甘愿停留下來。
他說:“音樓,你恨過朕麼?”
惘惘看他,“為什麼要恨您?”
“朕曾經讓你在奉天殿前跪過一整夜。”他瞇眼看,“你一點都不記恨朕麼?”
沒有,自然連恨都是浪費。音樓笑著,然而笑容里沒有溫度,“皇上圣明燭照,做任何事都有計較,我行差踏錯,罰我是該當的。當初我也怨過,但是過后就忘了。我和狗爺是一樣的子,就算被踢了一腳,自己躲在角落里傷心一陣子,想開了就好。”
狗對主子最忠誠,做得到麼?皇帝輕輕一哂,松開了手,“天不早了,朕該回西苑去了。這香囊擱在你這里,過兩天朕再來取。”他收回帕子塞進袖隴里,轉便出了門。
音樓長出一口氣,可算是走了。回過頭來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來往笸籮里一拋,周旋半天有點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覺去了。
東西宮歲月靜好,閣卻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開。
到了年底各賬務檢點,不用說的,還是老生常談,國庫空虛,錢是當務之急。皇上兄妹深,早就有了示下,長公主大婚耗資不得從簡。上頭一句話,下頭人勒斷了脖子。皇帝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戶部上奏的數目他也不關心,只知道天家統,富貴排場不可棄,管你錢從哪里來。這可難煞了首輔閣老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無策。
肖鐸坐在帽椅里喝茶,等他們鬧過了才道:“查抄于尊府邸,剿出各奇珍百余件,白銀五十萬兩,這筆數目也不算小,我已經據本呈報皇上了。公主出降,銀錢是次要,妝奩要面,還需眾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著手絹掖了掖,雪白的狐襯著一張眉目清和的臉,笑起來沒有半點鋒棱,“長公主是兩朝令主的胞妹,份尊崇,無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里,主子舍不得也在理之中。諸位大人皆是朝中肱,如今這燃眉之急……說白了,責任都在咱們肩上。咱家這兩年為,攢下的己不多,府里尚且存了幾件東西,回頭人送進庫里,也算咱家對長公主的一點心意。諸位大人隨意,手上活絡的貢獻些個,大伙兒湊份子,一咬牙,事兒也就過去了。”
眾人聞言垂頭喪氣,若論家私,天子腳下的大章京,哪個家里沒有點底子?拿出一樣兩樣來,冰山一角傷不了元氣。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細想想,將來極有被掏空棺材本兒的可能,這份憂心和誰去說?你要兩手一攤哭窮,這不大好。東廠連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擺明打擂臺,轉天人家就能找個借口把你府邸抄個底朝天。既然肖鐸領了頭,大伙兒也無話可說,人家舍得,你憑什麼舍不得?打落牙齒和吞,且忍著吧!
如此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長公主的十里紅妝都料理妥當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風風出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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