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懶洋洋道:“滕娘子說得有理,這妖怪量不小,一頓的確吃不下,帶回去慢慢腌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頭,若是一個人吃得不過癮,大不了把親朋好友過來一起吃。”
老妖聽得怒火中燒,子一起,儼然要出陣,眾人看在眼里,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了一陣,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著把汗,費了這番功夫,哪知老妖仍舊不肯上當,時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里的人誰也逃不掉。
藺承佑倒是穩如泰山,慢悠悠轉劍柄:“趁這妖不敢,我現在就試一試,看看是這把翡翠劍好用,還是九天玄劍了得。”
他冷笑一聲,雙臂輕展,縱躍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劍的厲害,擋便是死路一條,于是仰天一倒,生生騰空而起,今晚當真遇上了兩個克星,才打傷藺承佑,又冒出個滕娘子,換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說,不必等對方靠近自己,它遠遠就能將其撕碎片,可那劍偏偏落到了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麼像沒見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不怕人笑話麼。”
婉笑道,有意繞陣而飛,藺承佑要出陣,偏要他進來。
藺承佑卻陡然收住去勢,壞笑著往后一縱:“罷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丑陋。有句話聽過沒,‘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里頭,你這模樣也屬實難看,我別說吃你的,多看一眼都嫌膩歪。”
老妖臉大變,修煉數百年,始終未能修煉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數月前開始強占人皮囊,至今仍頂著一張老丑的臉。
先后攫取了十來個子的軀殼,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國公夫人,才知何為絕。
當了幾個月的大人,都快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了,藺承佑的話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心肝。
目堪比毒箭,開始搐:“你找死!”
藺承佑火上澆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麼,就不怕被它的毒氣損及容貌?”
“也對。”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還是拿回去喂牛喂馬吧。”
老妖雙目赤紅,再也按耐不住,雙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你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藺承佑子一剎,笑著回要逃,不料牽了痛,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絕圣和棄智大驚:“師兄!”
眾護衛大驚失,也狂奔而來。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錯過這絕佳的機會,無需追出陣外,探爪就能把藺承佑撕兩半。
藺承佑果然傷重,低頭不住咳嗽,老妖森森地笑,手下正要發力,哪知藺承佑低笑兩聲,突然反手扣住的爪子,趁老妖來不及手,拽著一飛沖天。
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后幾口靈力,居然著了藺承佑的道,好在陣法就在腳下,遁回去還來得及。
因為急于,釋出一團團烈焰般的黑霧,藺承佑丟開縱到一旁,口中卻喝道:“換陣!”
兩個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躍而起,著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飛,來回一個錯,眨眼就變幻了陣型。
老妖心里暗道不好,急忙高聲念咒,腳下的藤蔓聽到呼喚,暴漲數尺纏上的雙足,正要使喚它們將扯回陣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后竄出兩道金芒,芒繞在一起,回旋向上攀升,到頭頂的盤羅金網,三道金芒合為一,老妖只覺得大力從腳底襲上來,沒來得及躍到陣中,就被遠遠彈出了陣外。
老妖倉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緩過了勁,狼狽抬起頭,就見藺承佑立在不遠的樹稍上,似笑非笑看著。
“你攔得住我吸納靈力,攔得住我魔麼?”老妖恨得咬牙,藺承佑千方百計出陣,小道負責封死的退路,可恨被藺承佑耍得團團轉,竟不知他們三個何時在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藺承佑卻不再與老妖打機鋒,徑自把翡翠劍扔給底下的護衛:“還給滕娘子。”
隨后躍下樹梢:“手,換玄天陣。”
小道高聲應道:“是。”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轉拉著杜夫人就走,功出了老妖,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老妖月下瞧得明白,藺承佑的雪白褖領上全是斑斑跡,他本就傷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力拽出陣,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當即改了主意,撇下藺承佑,轉而追襲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轉眼就跑到了門口。
老妖沿著檐瓦急奔,今晚追到紫云樓,除了要報那一劍之仇,也因為安國公夫人五藏大虧,與其浪費自功力給虛弱軀殼續命,不如再找一新鮮的人皮囊。
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纖白明,雖不及安國公夫人,但多了幾分的裊娜之態,很驚訝于滕玉意的容,早就了念頭。
奇怪的是明知追襲滕玉意,后頭三人居然不阻攔,只聽小道道:“師兄,真要用這陣法嗎?”
“都擺好陣了,還啰嗦什麼?”
“可是我才想起來,師尊說過,玄天陣需得男子之軀主陣……否則非但不能上徹于天,還會損及布陣之人。
“……”
另一人也道:“這陣法雖能大殺四方,但師兄若不是……也不必強求,大不了先用別的陣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云觀,再設陣鎮它。”
樹妖暗中發笑,不愧是心智尚的孩,面對藺承佑這樣的紈绔公子,還能問出這樣的蠢笨問題。
看來這陣是擺不起來了,愈加放了心。
眾人四散奔逃,滕玉意形靈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興莫名,一路窮追不舍。
滕玉意驚懼不已,隔著墻一邊跑一邊罵道:“妖,你死到臨頭了還想害人,你且看看你后是誰。”
老妖:“你還指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氣大傷,早就自顧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誰也不指,不過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斷,大可以來試試。”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剛才是如何合力出陣,氣得牙,憤而劈斷了面前垣墻,傾要捉住滕玉意,忽覺一怪風襲到背后,輕輕慢慢,如綿如絮。
老妖心頭涌出不祥的預,要扭頭一探究竟,怪力卻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排山倒海向頭頂。
老妖腦中轟然巨響,匯聚全煞氣要回擊,可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迥然不同,赫赫揚揚蘊含著無窮正氣,不容它躲閃,千鈞之力就當頭砸下來。
老妖佝僂著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了碎片,勉力抬頭往前看,只見院中火龍四游走,煞們大半都被纏住,不是凄厲慘,就是頃刻間焚了黑灰。
夜風送來低沉的誦咒聲,敲金戛玉,輕悅如泉,仔細一辯,是藺承佑的聲音。
“載營魄抱一,我來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還未來得及掙扎,一道芒去如雪,重重劈中面門。
老妖慘痛低嚎,拼命想掙開束縛,雪卻如靈蛇般纏繞而上,將縛住。
藺承佑懸立于半空,誦咒的嗓音一聲高過一聲,老妖止不住地戰栗,從臉龐到脖頸,一寸寸出褐黑虬結的樹皮,肩上的長發,更是慢慢化縷縷枝條。
眼看數百年功力要毀于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聲啼哭起來。
音韻凄涼,似乎悲不自勝,藺承佑無于衷,小道和護衛卻了惻之心,腹中多傷心事,仿佛都被這哭聲一一勾起。
藺承佑心中暗罵,到了這時候還在耍花招,釋盡一煞氣來人心智,不懂防備之人,往往淪浹髓而不自知。
他拂開鎮壇木上的符紙,揮袖一揚,擊出鎮壇木,老妖被打得渾激靈,哭聲戛然而止。
絕圣和棄智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過來。
藺承佑落回陣中,把喪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問:“耍這麼多花樣,是不是想讓我放你一馬?”
老妖眼珠轉了轉,抖瑟著拼命點頭。
“你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答上來了,我可以考慮不將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嗚嗚作響,自是求之不得。
“數月前你還只是醴泉山腳下的一只樹妖,既不能魔道,本事也尋常,自你潛長安,三月來已殺了十來名子,是誰點化你修煉魔道?又是誰教了你奪人軀殼的心法?你今晚潛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還是單純為了作惡?”
老妖神復雜,踟躕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嚨。
藺承佑彈指一揮,老妖咳了好幾聲,啞聲道:“說來全憑機緣,從未有人指點,我在山中苦練,那夜遇到雷雨,為了避劫闖一個山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中數月,無意中堪破了天道,奪人軀殼的法子是自己悟出來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為不耐煩每日用功力給安國公夫人續命,想換新鮮的人軀殼罷了。”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袍袖一揮,老妖上的烈火再次焚燒起來,每一塊骨頭都鉆進了萬只螞蟻,人痛不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醴泉山后頭找尋,我所在的山頭千年來未有人探訪,早已了空山絕谷。”
藺承佑簡直是鐵石心腸,非但不停手,還示意絕圣和棄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聲痛罵:“藺承佑!你這小人,說好了答完問題就放我一馬,怎能言而無信?”
話音剛落,符紙化作火龍攀上老妖雙,這回它連下半也化了樹。
藺承佑笑容里著殘忍:“你殘害了這麼多生靈,還指不吃苦頭麼?我給你的機會不多,你別想著耍花樣,老老實實告訴我,點化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老妖心知再來兩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苦熬了數百年,怎甘心做回無知無覺的老樹,掙扎了又掙扎,只得飲恨吞聲:“我說,我說……”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開腔,天幕陡然一亮,頭頂的穹窿傳來虺虺之音,不等眾人作出反應,一道雪亮的電滾滾而下。
藺承佑面微變,這東西直奔陣眼,分明為救老妖而來。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過樹妖往后一縱,符龍失了他的控制,頃刻間將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覺,居然橫空一拐,化作一團白霧沒在半空中,來去皆無形,仿佛從未出現過。
絕圣和棄智召回鎮壇木,縱起來擁到近前,低頭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不細的樹,上有碧苔包繞,異香撲鼻而來。
兩人驚魂未定:“師兄,那怪雷是為了救老妖來的?”
藺承佑盯著那道電來時的方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縛住樹扔給二人:“回破煞結里待著。“
又沖那幾個仍在拭汗的護衛道:“你們速將幾位傷者和安國公夫人送到昭樂軒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躍到垣墻上,一瞬融了夜中。
***
昭樂軒院落局促,統共只有一間寢房,滕董兩家別無選擇,不得不安置在一。
宮人們大多嚇破了膽,護衛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當,眾人還有些魂不附。
杜夫人雙打,把滕玉意樓在懷中一個勁地拍,滕玉意回想方才藺承佑對付老妖的形,簡直滿腹疑團,藺承佑不但追問老妖為何去竹林,還猜測有人在那等它,這一點之前從未想過,當時帶端福等人趕到時,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襲,對起因一無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闖進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約,那人藏在何?表姐被老妖襲擊,會不會是因為表姐無意中撞見了什麼。
來回揣半晌,越想越心驚,忽聽姨母輕聲呼喚表姐,這才回過了神。
藺承佑給的藥有奇效,表姐上的古怪金悉數消退,白芷和紅奴雖然還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轉的跡象。
端福安置在外頭廊廡下,待滕玉意去看時,呼吸也漸趨平穩。
靠窗的榻上,安國公夫人和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著,一個氣若游,一個因為沒服藥,依舊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緩過了勁,想起藺承佑給的丹藥全被滕娘子搶走,而今滕家那幾個服了藥都見好轉,唯獨家二娘命懸一線,不由憂心如焚,一邊照料董二娘,一邊時不時瞪滕玉意一眼,目遮遮掩掩,滿含指責和怨懟。
滕玉意察覺背后的視線,扭頭要看個究竟,這時宮人進來傳話:“世子走前說他有一事要查證,屋里幾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讓奴婢們提前做些安排。”
杜夫人早前約聽見幾句,只當藺承佑要過來查探傷,原有男大防之慮,這下徹底放了心,趕忙應道:“是。”
管事娘子盼著從藺承佑再討要幾粒救命藥丸,自是百般應承:“全聽世子安排。”
宮人們便將五位傷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簾,只出舄底。
滕玉意幫著搴簾時,無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發現董二娘面上并無金灰,氣息竟也算平穩。
噫,不是中了妖毒麼?心中一待要細看,管事娘子就因為怕過風把簾幄擋上了。
滕玉意干脆繞到簾子另一頭,不聲再次察看,就在這時,外頭腳步聲紛至沓來,庭前開始有人說話了,宮人應承了幾句,掀起門簾進來回道:“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來了。”
杜夫人錯愕道:“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將軍名段寧遠,鎮國公府的長子,玉兒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則是段寧遠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長到十七歲時,嫁去了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歲,歷來親厚。日后玉兒嫁給段寧遠,還得段文茵一聲“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宮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樓觀大酺,聽說滕娘子了驚嚇,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特趕來相幫,另有幾位跟鎮國公府沾親帶故的夫人聽說此事,也趕來照應。奈何世子為了捉妖封了中門,他們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現聽說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苑來了,永安侯夫人在外頭問,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進來探視。”
宮人說話這當口,外頭廊下有好些婦人喁喁細語,倒是沒聽到段寧遠的聲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面卻如常,杜夫人只當害,拍了拍的手背,悄聲道:“來得這般及時,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經擋上了厚實的幔帳,杜夫人再無顧忌,理了理臂彎里的巾帔,熱相迎:“快請進。”
這時外頭一陣喧囂,又有人進了院子。
“傷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誰?”是藺承佑的聲音。
滕玉意有些吃驚,藺承佑這麼快就回轉,不知可查到了什麼。
“是萬年縣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今晚跟幾位員千金約好了在江畔飲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趕回城救治怕來不及,聽說請到了道長,便托永安侯夫人關照也進了紫云樓。”
滕玉意意味深長瞥了瞥簾后,早該料到,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員的家眷不能紫云樓,原來把董二娘攬進來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
他們姐弟一貫深,前世段寧遠因為跟退親之事險些被逐出鎮國公府,全靠段文茵從趕來為弟弟說好話。
這幾日趕上上巳節,段文茵回長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別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頭上,更奇怪的是,兩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應承下來了,除了弟弟段寧遠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別的因由。
盤算日子,眼下是早春,離段寧遠上門退親還有三月,可見段寧遠對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早。
藺承佑道:“我要進屋察看傷,里頭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聽到此,當即從榻上彈起來,一溜煙奔到門外,撲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藥給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無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懸一線,只求世子救命。”
就聽一位年輕男子訝道:“藥未分給你家二娘?!”
正是段寧遠的聲音,含怒意和指責。
管事娘子只顧磕頭,泣不聲。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魑魅”——出自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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